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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不太平的夜7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8-04-27 | 字数:4983


“可惜……这事后来被谢永儿给搅了。之后……又突然跑出个少白头。”男人仿佛很是懊恼地长叹了一口气。

“什么?徐衍也发现了你?”

“好啦,话题扯远啦。赶紧言归正传吧……”

“等等,在‘言归正传’之前,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在你方才预备对慕夏下手的时候,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说,即使在那个时候,你心里唯一感觉到的仍然只是你报效那位殿下的一片忠心?哪怕这片忠心是建立在细绳一个无辜生命的基础之上?”

“我……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是的,我什么也没想!而且,我告诉你,那会儿,我的心平静极了!非常的平静,相当的平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啊,静得就好像冬天池塘水面上结的一层冰!而且,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焦躁,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是的,平静的感觉好极了,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噢,心安理得,他妈的,就是这个词,我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心安理得!我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心安理得过!噢,该死的!我的脑袋……好痛……痛……啊——”陆展风说到末尾,突然松开了我。他摇晃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接着,他低垂着脑袋,两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花白的头发中。

又过了一阵,他突然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接着,他盯着地面,对我开口。

“夏小离,你知道吗,你很能捕捉住别人的心情。是的,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你看穿了。没错,现在,我感到很不自在,而我之所以这样不自在,恰恰是因为我不能心安理得!撇开那个可怜的小婢女(慕夏)不谈,就是对于死去的无风,以及剩下的这些正义帮弟子,我也时常感到心里……不是滋味。要知道,无风帮了我很大的忙,多亏了他,我才能在今天与殿下团聚……(说到此处,男人松开了捂在脸上的手,朝我抬起了头,不过,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好像才睡醒似的。)是的,我就要和殿下团聚了,我们就要离开这个虎狼之地了,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这样焦躁,干嘛还要这样的不自在呢?他妈的,我简直有病!(说到这儿,他猛地挥拳捶了一下他的脑门,然后垂下双臂,突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乎已经是兴高采烈了。)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殿下就要……来了……殿下就要来了……”

男人说着,突然板起脸,变得一本正经。他依然蹲在地下,开始笨拙地挪动起身体。他往通往军械库大门的那条走廊的方向挪动了大约三步远的距离,然后突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回过头仰视我。走廊里灯笼的光把他的眼睛照得红红的,我隐隐觉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又激动、又不安,而且仿佛还夹杂着些许的惊慌。不过,这些神情很快消失,他忽而笑了,笑得好像一个知道自己将获得大人奖赏的、欢呼雀跃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孩子”,忽然让我哽咽起来。霎时间,我的喉咙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我有些急促地开了口,“陆展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在杭州郊外的农舍里对李小甲和曹岳咆哮过‘道义’,你曾在杭州的东城门外对卫红衣喝斥过一个医者的‘德行’……还有,你和我在金陵相见的时候,你还曾出手救过一个将要落水的小孩……”

“噢,阴险,阴险至极!”男人沉下脸,蓦地朝我低吼,“阴险的女人,你说,你说这些话究竟是想干什么?难道在我一个不慎地对你暴露了我那难以‘心安理得’的心情之后,你就准备想要折磨我了,你又想叫我痛苦了,是不是?是不是?”

“陆展风,你知道吗?你之所以会像现在这样蹲在地下,之所以会感到痛苦,正是因为你的所谓的忠心与原本存在于你体内的‘心安理得’彼此冲突,相互对立的结果!一句话,你再也不能感到‘心安理得’了!哈,什么叫‘心安理得’?良心!它难道不就是你的良心吗?你的良心感到不安了!你的内心深处察觉到惶恐了,虽然表面上,你还在信誓旦旦地重复着你的那片忠心!”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我不要和你说话,我不要再和你说话了!阴险,你太阴险了!”话音未落,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抢在我发出惊呼之前,再度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开始挣扎,然而,他却越掐越紧。好一阵,我几乎不能呼吸。于是,我只得张着嘴,勉强吸气。过了片刻,我瞧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忽而灵光一闪,叫了一声“寅吉”。男人蓦地怔住。过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的脸,喃喃低语:

“啊,殿下……殿下就要来了,是的,还不能掐死你。不然,你死了,殿下一定会伤心的……一定会伤心的……”

卡在我脖子上的手指终于松动了一些,而我也哆嗦着身体,得以深吸了一口极其美好、极其新鲜的空气。

“夏小离,你在想什么?”

我没吭声,继续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气。

“那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男人声音沙哑地问我。

我仍然不吭声。

“我在想关于我自己的秘密……啊,严格来说,它们似乎算不上秘密,不过,你现在想听我说一说吗?”话音刚落,卡在我脖子上的手指忽然又加大了力道。

我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先一个劲地摇头,然后又胡乱地点头。“头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诸如此类的话,说起来豪气万千,热血沸腾,但——也只是说说罢了。真要被人掐住脖子,命悬一线,不怕才怪!

“夏小离,你在发抖?你浑身都在发抖?这么说,你是在害怕……你害怕死,是么?”男人说完,忽而松了松手指,不过,他的手依然捏着我的脖子,只是捏得不如刚才那么用力。

“是,我怕死。虽然,我明明知道,我死后就能去见无风,但是,我依然害怕。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

“嘿,黑帮老大也怕死?真是好笑!哈……哈哈哈……”男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蓦地停住,“死,我从来不怕。是的,对于这种每个人都将最终抵达的神秘,我从未感觉到恐怖……”

“那是当然,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你的一切’嘛!”我没好气地讥讽道。

“我的一切?啊,当然,当然,拥有了这样的‘一切’是一件极其快乐,极其幸福的事,”男人非但没有注意到我讥讽的腔调,反而越说越来劲了,“是的,有了这样的‘一切’,我就无所畏惧,哪怕是走向地狱的大门……有了这样的‘一切’,我就快乐幸福,哪怕是忍受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灵的煎熬……”

说到这儿,男人忽然打了个哆嗦,然后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朝我瞪大了眼睛,

“啊,夏小离,你在看什么,东张西望的?是在盼着你的那个‘援兵’出现么?嘿嘿嘿,你放心,在我利用你把他引诱出来之前,在殿下来这儿之前,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当然,所谓的‘不伤害’必须是基于一个前提,这就是,我不允许你再像刚才那样地折磨我……好啦,方才的那笔账就算过去了,因为我已经恢复了,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完全没事了。所以,现在,我们不如再耐心一点,再耐心地等下去,我们先来等你的那个‘援兵’,然后再接着等殿下。到时,殿下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你最后的生死。而这,不用说,当然是我迟迟不对你动手的最根本的原因!要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呢……”

不知为什么,他末尾那句“人死不能复生”的话,霎时间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蛇似的,“滋溜”一下钻进了我的心。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顿时攫住了我,我又想起了无风。

不过,这时,响彻在我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

“……要知道,哪怕他只是皱一下眉毛,或是不悦地眯一下眼睛,我都会感到心如刀割的!而这种痛自然是源于一种高尚的感情!殿下之于我,就像航标之于飘浮在汪洋中的一叶小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道义’、‘德行’、‘善良’与‘心安理得’,那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呢?要知道,殿下才是一切!才是我的一切,而且,不用说,他也必将永远都会是我的一切!这就是最高准则。天崩地裂也不能让它改变的最高准则。噢,瞧你,干嘛这样呆呆地望着我?你怎么可能理解我方才说的这些话呢?你怎么可能理解殿下和我之间的这种深入骨髓的信任呢?而这种信任绝非只是‘默契’那么简单,准确地说,它是一种血性!是一种相通的血性!是的,我完全能感觉得到,我与殿下的体内流着同样沸腾的热血!我们的热血是为了谋取天下而汹涌而澎湃!我随时能为了殿下而死,而殿下那边……虽然从没有对我说过什么袒露心迹的话,但是我知道,我完完全全地知道,他也是以我对待他的一颗心来待我的。而这种情况尤其体现在父亲过世之后。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视彼此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因此,如若有这样一个酬谢知己的机会,我陆展风死而何憾!”

“如果……咳咳咳……我是说,如果,万一哪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的‘这一切’,你的这个‘知己’,欺骗了你,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办?”我小声地问。

“欺骗?辜负?嘿嘿,你在开玩笑?”

“或许不是开玩笑呢?譬如说,他在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上始终把你蒙在了鼓里,到那时,你……你准备怎么做?”我又放低了声音。

“这不可能。”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你就这么肯定?”

“噢,该死的,你居然还敢笑?你怎么笑得出来?该死的笑,我讨厌你这个笑容!”说罢,男人突然又猛地加大了捏住我脖子的手劲,我连忙出声,企图拖延时间。

“对了,陆展风,你还没说你要对我吐露的那个秘密呢?”

“秘密?”

“是呀,刚刚你提到的属于你自己的秘密。你还说,这个秘密其实不算什么秘密……怎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噢,我……我当然没忘!我只是忽然觉得头疼!要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失眠,我常常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窗外的星星,数到几千几万,数到看见日出……噢,我这是扯到哪儿了?刚才我原本要和你说什么来着的?……噢,不用你提醒,我自己能想起来,只要一会儿,让我静静地想一会儿……是的,秘密……就是这个!嘿嘿,你也笑了,不过总不是在嘲笑我吧(事实上,我根本没笑)。要知道,失眠的人往往记性不好……有时候,刚刚说过的事情就会忘掉……啊,言归正传,是的。严格说起来,我要说的秘密,只是有关我个人的一点儿私事。不过,因为我从来没和任何人(包括殿下在内)透露过它们,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它们马马虎虎算作我的的一点秘密。不过,天知道,现在我的哪根筋搭错了,竟忽然想要……找一个人,找这样一个人,把它们……一吐为快了呢。他妈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废话少……说……”我不耐地催促道。

“嘿嘿,好,不说废话。开门见山吧。一句话,这个秘密是关于我生平最恨的两件事的。嗯……排在第一位的……暂且不去管它。这排在第二位的,最让我恨的事情就是——欺骗。无论是骗人还是被人骗,我都恨得深恶痛绝。就像此刻,我利用你来‘钓鱼’,钓出那个正潜藏在我们附近的那条大鱼,虽然我正在一丝不苟地干着这件事,但是同时,我的心里却感到很不愉快。或者不如说,坦白地说,干这件事,让我极其厌恶。好了,这一点就说到这儿吧……因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吗,这是殿下和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而这件事和我刚刚说的话题有没有关系呢……嗯,好像有一点吧……请原谅,我的头又疼了。不过,我还勉强撑得住,至少可以把这件事讲完。记得那一天,殿下急着要和如海溜到府外去玩儿,于是殿下就叫我穿了他的衣服,装扮成他,坐在书房里替他做那些父亲交待他的功课。所谓的功课,也就是抄写诗词经书那一类的活儿。干起来并不累人。但是那一次,我却哭了。一边抄,一边哭。抄的原本厚厚一沓的纸全都被我的眼泪给弄糊了,最后一张也没派上用场。我记得,那一次,我们并没被父亲发现。可谓是皆大欢喜。殿下和如海回来的时候,眼睛笑得好像弯弯的月亮,我也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但是之后,一连十几天,我都不肯和殿下说一句话……”

“那么,排在第一位的,最让你讨厌的事情又是什么?”我稍稍挣扎了一下,试图转动脖子,让自己的喉咙好过一些,然而却是徒劳,陆展风又用力地掐我的脖子。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出声回答,

“臭豆腐!我生平最最最讨厌的就是——长沙的臭豆腐!别说是吃这种好像是从茅坑里跑出来的东西,光是闻它那股味儿,就会让我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而且还能吐出隔夜饭。一句话,长沙的臭豆腐简直让我生不如死。”

“那么别处的臭豆腐呢?你也讨厌?”

“这……我倒是没注意过,或许别处的臭豆腐没有长沙那边的豆腐臭?因此,我的感觉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咦,你这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吗?”

“拖延?噢,不不不,岂敢?岂敢呢?陆大侠,你瞧,此时此刻,我的小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只要你再吐出一成的内力,我就必死无疑。不过,这会儿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若我今天能侥幸不死的话,倒很想瞧瞧陆大侠你乍遇臭豆腐时的模样,嘿嘿,‘生不如死’?具体是怎样的‘生不如死’呢?对此,我也想‘一探究竟’呢。嘿嘿嘿。”

我说着,又扭动着脖子,在他的手指间挣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