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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2010年,8月中旬
这两天手上裹着纱布,高主任不想我上手,担心惹上麻烦。现在的医患纠纷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谁也不想和这样的事牵扯上关系。闲着的我,就像被打入冷宫的后妃,只能帮着写写病历。其实在我看来,写病历才是个高危作业。因为田主任已经不止一次把老朱写的病例撕成粉碎,从窗户扔出去,责令他重写。
也不知道卫生部为什么要下发《病历书写规范》,而且里面的条条框框别说我们这些实习生,就是给了主任,我觉得也未必能达到标准。其中一条要求“内容完整、真实,语句简练,重点突出,层次分明,字迹清楚,字不出格、跨行,不得随意删划和贴补”。我们都是在大学里习惯打字的人,就算划重点也只是拿着彩笔勾勒个别语句,这手书连“清楚”都难以达标。而且,高主任的字,还停留在小学水平。
我又想起了祖父,那一手漂亮的书法,行书、隶书、楷书样样精通。就算父亲没赶上好时候,祖父用木棍在沙土里手把手教他,以及他工作后时不时临摹书帖,也都是给人一种精神的感觉。所以我小时候的书皮,几乎都是祖父和父亲在封面上标识课目。而父亲那被老师称赞的几个字,还常被祖父嘲笑不入流。如果那都算不入流,我笔下的简直就是中华文明的耻辱。要不老人们说我们是堕落的一代,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而且规范里明文规定,修改超过五处需要重写。但是听说医院今年想要申请三甲医院,病例严格到一处修改也不允许。我和老朱感觉自己就是在扫雷,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手机在大褂的口袋里震动,在安静的值班室就像一道沉闷的乐曲。我接起来,刘一在那边俏声说着:“不打扰你工作吧?我有个事要跟你说,我妈坐火车来呢,你能和我晚上一起去接一下吗?”
“哟!这是小舅子向老丈母告状,来兴师问罪了?”我至今怀疑正名那天不可能完全失忆。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不知道,他的女友,还有那一桌子人也会在后来帮他重拾起来。添油加醋之后,会不会把我描述成暴打了他一顿。但愿他有点脑子,他身上可是一块瘀青都没有啊。
“别瞎说!谁有那功夫搭理你!”瞎说的又何止是我的玩笑,她母亲能不能成为我的丈母娘都还是未知之数,谈婚论嫁一直是我俩的禁忌,即使我们已经睡在一起也不能有任何改善。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我们的特例,还是我们这群人的泛例。
“那上来干嘛?离过年还早,不可能是买衣服吧。又不是来声讨我,还能干嘛?你和你妈每周都通电话,有那么想你?”我可是一个月都不一定和家里通一次电话,因为我是家里的逃犯。
“我妈这段时间总是胃疼,实在扛不住了,你给在医院里找找熟人行不行?看哪天合适,带她去检查一下。”
“我这破医院哪能看什么病啊,你还是带着你妈去山大一院转转吧,那边水平高一点。”
“就是让你去山大一院找人,你以为说啥呢?”
“可是山大一院我没什么熟人啊!”
“上次你妈来不就是你带着人在一院看的。咋了,你妈是妈我妈就不是妈了?”
“你这说的哪门子话!”其实我心里还真有点区别对待。上次母亲来检查,当时拜托的是李阳,全靠他的照顾。而且当时我们同在学生会,我也算得上他的得力助手,而且还是对方主动,这才欠了这么一次人情。
如今,大家都已分道扬镳,虽然还保留着过去的情谊,可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再去联系,人家会怎么想我?会不会把我当作了贪得无厌的小人,得寸进尺的在他身上寻好处。何况,上次遇到的时候,我对人家的邀请还不冷不热。现在,又怎么好意思贴着脸上去?再说了,母亲上次来看的是心内科,刘一的母亲胃疼属于消化科。就算李阳同意,意味着又多了一层关系。用父亲的话说,这人情,可欠大了!
“你帮不帮吧?给个痛快话!”刘一在电话那头明显不耐烦了。
“你让我问问吧,看看有没有人在消化科实习,试试能不能搭上线。”我的脑子快速运转,但是宿舍这帮菜鸟都在这些偏远的医院,而那些有幸分在大医院的人,似乎又都回去备战考研了。“你妈来之前没在县里先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病?”
“这还用你教!查过了,有的说是胃溃疡,有的说是胃癌,把我妈吓坏了,这不赶紧来太原看看!你当成自己的事上上心行不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胃溃疡和胃癌差着十万八千里,而且具体的检查项目都不一样,真不知道县里哪个医院如此草率。我记得当初讲到肿瘤这个章节的时候,老师讲过,很多癌症病人,不是被病折磨死的,而是被自己吓死的。一旦精神垮掉,吃什么药也回天乏术。
“行,我知道了。你妈和谁一起来的?晚上的饭呢?住宿呢?”
“就在一院附近给找个酒店将就一下吧。我妈胃疼的什么也吃不下,你带着我舅舅去大营盘吃碗肥肠面吧。你要是能早点回来的话先去给订个酒店吧?”
我就像咽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支支吾吾躲躲藏藏的说:“我。。。那个,我身上没钱。”虽然母亲说她给我汇了钱,但我坚持认为,拿了,就是认输,今后我将永远抬不起头。
“你卡里不是有钱呢?取出来用不行?随后我再给你补上行不行?我今晚真的有事,我怕等我下班就没房间了。”
“不行!你知道我的原则,不取,和取出来再送回去,是两个概念!不行,这件事没得谈!”
“那是你妈给你的,怎么就不能用了?都是一家人需要计较这么多吗?”
“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不懂别掺和!”刘一越是这么说,只会让我更加坚信这是上天的考验。道家讲,升仙之前要渡劫,其中情劫最为艰难。而我身上,似乎被亲情和爱情同时缠绕着。
“你就当是我借的行不?”
“你不是有我妈手机号,那你自己向她张嘴,你看她借不借给你!”如果是我的同学,母亲肯定不会吝啬那点,但是刘一在她心中,早就是仇人一般的存在,一个抢走她儿子的仇人。
“你这不是抬扛呢,我怎么能问你妈借钱。要不这样,你跟同事借点,晚上我给你,明天你还了不就行了。这不为难你吧?”
可是刘一的让步却没在我的心中得到任何回应,胡乱的挂掉电话后,我还是坚持不借钱。不是我不肯,而是我压根就不会。
这么些年来,父亲一直在家中给我备着一个小金库。万一我有事需要用钱,而父母不在身边,我可以随时支配。即使是同学需要,也可以大方的支援,不用顾虑后果。而在得到了慷慨大方的好名声的同时,我却渐渐的给自己裹上了一层胶布,让我张不开嘴。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我而言就是借给别人钱易,自己张嘴借钱难。我该怎么说?首先,肯定要真诚,说谎只会让善待你的人心痛。难道我跑到高主任面前,学着我那些贫困的同学一样,眼睛四下乱窜,声音压低到平时的一半,跌跌撞撞的说,主任,借我点钱吧,丈母娘来了,没钱住宿。这多丢人啊!连开房的钱都没有还谈什么女朋友?
我拿定了主意,就算刘一问起来,我也一口咬定没借上!但是还有一个麻烦的事,就是去医院看病,要不明天试试,能不能天不亮就去医院门口排队挂号。专家号是不要指望了,普通号能挂上就不错了。
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我们山西人太喜欢吃面食了。而且,吃面食本来没什么,健康的碳水化合物,问题出在我们山西人吃面喜欢趁热吃。热到什么程度呢?很多地方都是把面从锅里捞出来之后,不过凉水,就喜欢那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浇上一勺咸卤,把舌头和嘴皮烫得通红就刺溜吸进肚子。而且,感到肚子里升起那团火才能称作幸福!可这幸福的代价就是,山西地区常年高居全国消化道疾病首位,尤其以食道癌、胃癌、十二指肠癌为甚!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这个科室的挂号心有余悸。记得去年消化科的一位老师给我们授课的时候讲,一上午本来是派四十个号,结果加上复查预约的,找关系加塞的,排了一天的队死活非要看的,这一上午怎么也得看一百个病人。上午工作四小时,基本上每三分钟接待一个病人。即便如此,你抽时间去个厕所,还要担心被人投诉擅离职守。
我觉得明天还是看天吃饭吧,先把今晚的事,想办法解决掉。拍拍自己的口袋,那点零花钱,请吃碗肥肠面,还勉强够打车回来。但愿她舅舅不要吃第二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