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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2010年,8月初
在小四川这里吃过晚饭后已经八点多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引着我们走向要安睡一晚的地方。忽闪忽闪的路灯,没有持久的明亮与安全感。巷子里,到处都可以看见堆砌的砖块,这里永远都在拆与建的循环之中。那一堆堆的砖块,可能消失在今天,又会在明天的另一个地方出现。
刘一的电话此时突然响了起来,我看着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在几分钟后,用不容我质疑的口气说道:“走,跟我出去一趟!”自认识以来,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我无法想象究竟出了多大的事情,更不知道将要去何方。
打车用了近一个小时,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下班后的时间。到了所在地我赫然发现,这明显就是另一个城中村,看起来比我们所住的地方还要破败一些。刘一对着临街的饭店开始辨认,突然走进了其中的一家。
我走的稍慢,为的是看清这里的地方。招牌上写着成都菜馆,但是下面的一行小字却还写着打卤面和炒饼,让我忍不住想要偷笑。刚刚迈进大门,一位操着流利太原话的老板问:“和刚才那女娃娃一起的不?右手二号包间。”
所谓的包间,无非就是在地上架起了几块三合板围成了一个小房间,连门都没有,搭一块布帘就当是欢迎光临了。里面大声说话,外面的人都不用竖起耳朵就可以听的一清二楚。我走进去,刘一插着腰对着一桌子人。桌上一个已经一团模糊的蛋糕让我明白这是有人在庆贺生日,看座位,她的弟弟正名和一个女孩坐在主位上,看来生日属于其中一人。两边还围着六七个男男女女,都是一脸的稚气。
“哟!姐夫!你也来了,快坐!”正名看见我就热情的招呼,可惜他被酒精麻痹的舌头,让我听起来更像是“洁肤”。他的右臂还搭在身旁女孩的肩上,然后脑袋像是探头一样巡视一圈后,“都看看,这是我姐夫,大医生!跟人家比,咱连个屁都不算!”
“喝了多少?”刘一的语气像是从冰箱里流出来的,让站在一旁的我都觉得颤栗。
“两瓶。姐,你坐。”距离最近的一个男孩早已迫不及待的起身让座,可惜刘一并不领情。
“三个男生喝二斤酒?牛逼啊!要不要再来一瓶?姐陪你喝!”刘一大声的呵斥让大厅里都安静了不少,幸好此时外面并没什么食客。毕竟在这里的都是学生,此时应该准备回宿舍睡觉或者去网吧通宵了。“看看你们这群人,一个个拿着父母的钱,不知道好好学习,在这丢人现眼!”
“说甚来!说甚来!”正名此时坐不住了,舍得把手臂送回给肩膀,拨开身边的人,摇摇晃晃走到刘一跟前,“你说甚来?这都是来给我过生日的,懂不懂,都是我的面子!”
“面子?你有什么面子?你的生日就是咱妈的受难日,你挣几个钱,凭啥在这吵吵!不知道自己什么底子?喝酒没够?”说着从桌上拿起那瓶还有些底子的汾阳王酒,把一个空杯子里的也不知道是酒还是水,啪的泼到地上,把剩下的都倒进去。“喝不喝了?让人家都走,我陪你喝!”
原来是正名喝多了拉着别人不让走,放话说谁走跟谁翻脸。这些人无奈之下,偷偷给刘一打了电话。因为过了点不回去,万一被查寝的老师发现,说不定会记过处分。别看正名上的不是什么正经大学,查纪律这块倒是挺严格。不过,冲着他这酒后撒疯的样子,我对他以前的那点好感也就消费的差不多了。
酒品如人品,凡事要适度。不能喝不要勉强,容易失态;能喝要懂得适量,给人留有余地。酒场上造成的麻烦,都是亲人的灾难。这也是父亲在我十五岁后,允许我接触酒后教给我的第一件事。
“你喝个毛啊!我不和你喝。”正名似乎连站直了说话都困难,突然就栽在了刚才给刘一让出的座位上去。而那个他女朋友模样的女孩子赶紧走过来,让正名轻轻靠在她身上。这个女孩我第一次见,虽然脸上涂了点淡妆,但是和刘一同处一室,让人懒得多看她一眼。
“都走!该干嘛干嘛去!你们也是,都是同学,不知道他什么情况?就不知道拦着点?”刘一把气又向着周围的人撒起来,尤其是对着正名的女朋友,“尤其是你!谈恋爱就谈恋爱,好好谈,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耍小性子,有意思?”
我忍不住轻轻拉扯刘一的胳膊,毕竟一屋子都是外人,所谓人前训子,背后说妻,凡事还是应该先谈己过,莫伦人非。何况,自己喝多了又怎么能怨得了别人?记得小时候我和二哥打架,不论对错,当着一大家子面,母亲什么时候上来都是先数落我的不是。
“你别管!哪来的回哪去!”正名听刘一说起他的朋友们,火气腾的一冒,再次站起来。而且下巴使劲往前努,快要顶到刘一的脸上。我静静的看着,随时准备出手。
“咋?牛逼啦?还要打你姐?你动我一下试试?”刘一也叫板起来。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正名的声音越高,却让我听着越委屈。
“来,你打啊!”刘一怎么这么不懂事?跟一个喝醉酒的人叫什么真啊?
“滚!滚!滚!”正名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又栽倒回座位里,不住的对着空气画着圆圈,“你滚,我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我还非管不可!”刘一一把拽住那只在空中失控的右手,拉着就向外走,身旁的人一动也不敢动。
“走开!”正名突然站起来左手一推,右手一抽,成功的把自己从刘一的手里摆脱出来。可惜他用力过猛,把刘一推的太狠,直接撞在那三合板墙上,后脑和墙撞击那一声“砰”,就像是点燃了我心里的炸药。
“干什么你!”或许我是维护家族的野兽,或许我是借题发挥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但是我真的没用太大的力气。我过去对着正名的脖子按了一把,本来是要把他压在座位里,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摔趴在地上。
刘一就像一头狮子,瞬间从墙那头弹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我。我没防备,腰撞在桌子的边缘,身子失去平衡,右手迅速的去支撑。可惜刘一情急之下的力气实在太大,我虽然没有把桌子撞翻,但是右手下落的力量,直接摁碎了一个玻璃杯子。瞬间大量的鲜血喷射出来,染红了沾满黄色油渍的桌布。
顿时怒火中烧的不止刘一,还有我。我明明是维护她,她却误伤了我,幸好我没喝酒,不然此刻血溅当场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一个女孩子赶紧掏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我,我压力压迫住伤口。虽然我没想过这辈子能在手术台上有多大的作为,但是也不能早早断绝了这条路。要知道多少女人恨不得自己变成男儿身混迹在手术台旁,又有多少优秀的外科大夫因为一些小小的伤病令手指不再灵活告别了舞台。
我用力的擦拭手掌上的血,简单的查看了一眼伤口,还好,没有什么结构性损伤。但是有没有碎玻璃渣子嵌进皮肉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拿过刚才刘一倒进杯子里那点白酒,对准伤口泼了上去,一股刺痛让我忍不住想要尖叫。但是男人的尊严让我咬紧了牙关,让冷汗去宣泄我的不满。在周围几个年轻人的目瞪口呆下,我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一言不发。等血干了,我就走
刘一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她不敢看我,从地上把正名扶到座位上,问周围的人:“钱付过了吗?”
“付了!正名提前都付了!”
“那还不滚!”刘一眼睛通红的看着这群人。
这群人赶紧从自己的座位上,拿上那五颜六色廉价的手包,以及挂在衣勾上华而不实的外套,像逃难一样头也不敢回。
“你还不走?”刘一瞪着正名的女朋友。
此时正名趴在桌上,开始抽泣。“姐,不是我不想有出息啊,我是真没办法啊。学习我没那脑子,赚钱我没那本事,上的这个破学校,就是白花咱爹妈的钱了呀!”
刘一的泪水也啪嗒啪嗒掉在了脏兮兮的地上,“知道咱爹妈不容易,你就更得好好努力。姐也没什么本事,现在不一样能养活自己了。还有你姐夫,人家不也是不靠父母靠自己。好好的,咱总能找下出路的。哪怕实在不行,也不能给爹妈惹事。你说你万一喝出个好歹,让姐怎么和爹妈交代?”
正名突然从桌上弹起,抱着刘一就哭起来。两颗头紧紧贴着,都把脸埋进了对方的肩膀。此时此刻的我和正名的女友都是多余的存在,我看手里的纸已经干了,血已经变作了黑色,安静的走出去,走到店外的台阶蹲下。
也许泪水真的是好东西,可以减轻人的仇恨。夏夜的风在干涩中也透着凉,吹多了也会让人感冒。我静静的反思,刘一她家的生活,我不能评判,也没有权利去评判。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只能冷眼旁观。人都生活在过去和未来的夹缝中,自我和社会的夹缝中。每个人都在思考,路在何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然而选择的结果,却很少能够控制自如。
漂浮的灰尘、陌生的脸庞、昏暗的光线、嘈杂的声音,在我的眼前耳边逡巡徘徊,不知哪里的空荡落寞,消磨了心智,迷失了方向。选择来到了这个城市,然而来到,只是一个开始。漫长的过程与不可预测的结果,任谁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尽管在奋斗。我自认提前看到了未来,但是正名的痛苦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也许我仅仅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过了一会儿,正名被刘一和那个女孩架出来,我从那个女孩的手里接过了正名,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了后排。司机闻到一股酒味儿,脸上充满了嫌弃。我看着正名像个孩子靠着母亲一样倒在刘一的怀里,心里也不知道该恨谁。
回到住处,把正名放在床上后,我转身要走。刘一拉着我,“对不起!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死不了!”
“对不起!但这是我弟弟,我能打能骂,但是我容不得别人碰他。”
“我知道,我是个外人。而且我是个独生子,我不理解你们这种骨肉亲情。我同情他,也可怜他,但是不代表我原谅他。咱们都冷静一下,趁着时间还早,我赶紧找个网吧,不然今晚我就得睡地板了。”我甩开刘一的手,合上了门。也许她的脸上挂着疲惫与泪痕,但是毕竟逃出去的是我。
这一夜,我在村里的破网吧将就了一宿。花了钱,却没开机,只是拼了几张椅子,把自己的身体从扶手里穿过,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网吧里连个换气扇都没有,简直是熏死人不偿命,不知道来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忘记了洗脚。
第二天天方亮我就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回到住处,刘一穿戴整齐准备上班去。看见我依旧一脸的歉意,“我下班后陪你去看看手吧?”
我摇摇头,准备钻进她还留有体温的被窝。此时正名也醒了,看着陌生的环境以及站在一旁的我们。“姐,我咋来这了?昨晚咋了是?”
我不禁笑了,刘一看到我笑,她也放心了。有时候,喝断片,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