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公审大会
公审大会设在澄塘镇,当初碎尸案的发生地。这个以台资企业众多而闻名的小镇上,此刻已万人空巷,人们都集中在镇中心广场上,等着目睹那伙欠了四条人命的罪犯。
这戒备森严、刀光剑影的公审大会,吴楚楚是第一次采访。今早,她也是第一次采访临刑死囚,本就不大自在。现在看着那些闹轰轰的游街示众,那些枷锁缠身脑袋搭拉的嫌疑人,那些五花大绑的死囚,胸前挂着白牌,牌上的名字还打着朱叉,更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然而,无论她个人有多大的不同意见,如实报道现场是她的职责。但她想,不应该过于渲染公权力的滥用,再罪大恶极的罪犯也是人,一个文明社会,应该尊重人的尊严。此念一出,遂决定把重点放在疑犯与家人的决别上,既完成任务,也给“4·11”大案的系列报道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便对阮志强说:
“咱们的镜头,要跟紧跟同罪犯决别的家属。”
孙元彪的父母一周前就从西部老家赶来,就为看小儿子最后一眼。在舞台一侧晃动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脑袋,那是两老在拼命往前挤。泪水模糊了双眼,便用手中的白毛巾使劲擦一把,再看向台上的亲人。嘴唇哆嗦着,里头涌动着千言万语。他们扯着吴楚楚,一个劲地央求:“记者同志,能不能替我们们捎句话给儿子,叫他放心地走,不用牵挂我们。”
楚楚无言以对。
适才,胡萍的母亲和弟弟一身黑衣,好像两只黑乌鸦,当他们听到胡萍的临终遗言时,母子虽然相拥痛哭,但那两张绝望的脸上泛起一丝欣慰,这丝欣慰给予楚楚强烈的印象。可是现在,最后的采访已经结束,她不再有机会跟人犯对话了。台上的孙元彪,原先一直昂着头,瞪着豹眼,一副“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架式。他是北方人,自幼习武,热衷逞强斗勇,到南滨后自不愿到工厂苦捱,于是选择了帮人看家护院的生活,因此成了崔烈的小弟。他看过太多的男盗女猖,听过太多的一夜暴富,当他决定跟着崔哥搏一回时,没想到却赔上了自己二十三岁的生命。此时,他脸色惨白,紧紧盯着舞台下的老父老母,只想再看亲人一眼,多一眼是一眼。
押往刑场的道路两旁,黑压压地挤满观众。崔烈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面孔,这些面孔有的情绪激昂,有的反感冷漠,有的神情凝重……他从这些面孔中认出了他的战友,学友,学生,他知道他将是武林的败类,是同道的害群之马,可他顾不得了,他冲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大声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在哪里”
他在车上时,曾对吴楚楚说:“我有个很可爱的女儿。我走到这一步,家里挺可怜的,我没尽到责任。”
崔烈的妻子被人群挤到后面了。她是个幼儿园老师,让吴楚楚大吃一惊的是,崔妻居然眉目娟秀,身材苗条,丝毫不比曲艳、胡萍辈逊色。人流把她冲在后头,而她想让老公知道她已到场,于是扬起一只手,拼命地挥动,似乎在呐喊:我来了,我在这儿,来生再见!
一直在台上表演“坚强”的曲艳,意识到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也繃不住了,她双腿直哆嗦,要用吃奶的劲儿才能站稳。她开始后悔早上没借着电视台的镜头,给家人留几句话,她只能对看押她的女警说: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爸,他养大了我,我却一直怪他没能给我买这个,买那个……我爸就是为我,才来闯深圳。”
当这位女警在吴楚楚的话筒前转述曲艳的最终忏悔时,屏幕前的观众一阵嘘唏。
曲一峰站在大路边,虽然那张脸依然憔悴苍老,但他为了让女儿安心地走,穿了白衬衫,黑色西装,理了发,剃了胡子,看起来蛮精神。他呆呆地盯着女儿,似乎他的激愤,怨毒,在初闻死刑时已经耗尽了,现在这世间的一切,这公审大会,这些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统统跟他无关。
看到吴楚楚时,他眼睛一亮,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
“吴记者,我为我那通电话道歉。”
“没关系。”
他惭愧地看着两只拧铰的手,“我不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讲出那样的话。生死有命,怪不了旁人。” 他眼里噙着混浊的泪水,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两只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
看来曲一锋已意识到自身的错误,——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很想跟她聊聊他这些年的艰辛,他对女儿的失望,她没准能抓住机会,做期曲艳家属的独家专访。吴楚楚问:“曲爸爸,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黯然说:“我心里是有很多话,可是现在什么也说不出,心口堵得慌。” “死亡天使”的父亲回忆女儿的成长路,通过特殊个案追问独生子女的家庭教育,这对当今父母是多大的警示。楚楚想:一定要力争做期曲一锋的采访!“那我们另外约时间,好吗?” “好的。几时想说了,我会给你电话。”那位可怜的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