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采访死囚
直到“4·11”大案疑犯伏法,各家媒体再次聚焦公审大会那天,吴楚楚才又见到了曲家父女。
清晨的雾霭在城区看守所的上空飘散,淡淡的曙光映上墙上的挂钟,挂钟“铛铛铛””敲响七点,一道道黑色的铁门依次打开,“4·11”特大绑架勒索杀人案的四名罪犯被押出仓来。
周围响起相机的“咔嚓”声,拍照的是几家省级媒体,本地媒体只有南滨台一家。这全赖《法制纵横》的影响大,人头熟,法院为楚楚她们开了绿灯。
两位男犯走在前面,他们都是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尽管身负四条人命,却无一例外地昂首挺胸,摆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架式。后面两名女犯都化了妆,一个穿鹅黄,一个一身素白,她们的青春靓丽,风情万种,让看到的人都痛惜不已。
市中院的法官宣读起广东省最高法的死刑判决书,读罢,将判决书一一放四位罪犯面前,让他们细看。
曲艳瞥了一眼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书上盖着大红的高级人民法院印章,似乎刺痛了她,黯然收回目光。发现摄像机旁的吴楚楚,抬抬下巴颌,权作打招呼。
“吴记者,难怪香港人叫你们‘狗仔队’,那么早就来啦!”语带嘲讽,说得那么响,这种时候还唯恐别人没注意到,她那化得娇艳欲滴的面孔,是多配身上那件鹅黄色绸子衬衫。
她果然立即抢走了同伴的风头,几位报纸记者对着她,频频摁快门。
一俟他们拍完,楚楚立即抓紧时间采访,她说:“你好,你真漂亮!”。
“你也很漂亮啊,”曲艳礼貌地回赞了她一句,“化妆品是我爸带给我的,你们总算看到真正的我。”
到底艳名广播的花域楚翘,这种时候,依然在意自己的形象。
楚楚将话筒伸到她面前,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涂了变色口红的嘴唇一扭,吐出冷冰冰的几个字:“早知是这个结果,老娘不如多弄死几个!”
说罢以五指作梳,旁若无人地梳理起长发,那头发黑油油地垂到腰际,确是头好发。楚楚眼快,发现她那穿过黑发的手指在颤抖。
楚楚向阮志强使了个眼色,志强会意,立即给曲艳的手一个特写。
曲艳的心上人崔烈呢,只管看天边一朵白云,瞧也不瞧面前的审判书。见楚楚把话筒伸到面前,他凶霸霸地说:“如果有来世,我要把他们——”,他扫视着周围的法官,狱警们,“统统判死刑!”
秋风萧瑟,死囚们面前都摆上了一碗水,一碗饭一盘菜。菜还不错,有红烧肉,有煎鸡蛋,有炒生菜。
崔烈和孙元彪机械地,吃起了最后的送行饭。曲艳和胡萍却没动筷子,她们各自要来一根烟,贪婪地吸着。
一位文质彬彬的法官走过来,问死囚们还有什么事要交待。曲艳没好气地说,“走开,我讨厌你!”
当年巴黎革命,法国王后走向断头台时,不小心踩到刽子手的脚,她下意识说出的是——“对不起”。吴楚楚想,教养这个东西,真是骨子里带来的。
年轻的法官淡然一笑,转身走开,没计较女囚最后的任性。
绳索套上了死囚的脖子,吴楚楚再次问曲艳,有什么话想留下。
曲艳不耐烦地说:“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胡萍却向吴楚楚点头问好,说她有话要说。一身缟素,展示着她满心的不甘。三年前,她因家贫辍学,到南滨一家玩具厂打工。每天守着流水线既枯燥又辛苦,香港老板将她提为“拉长”,她也投桃报李成了他的人。三个月后,老板有了新欢,她遂下了海。崔烈为她所在的娱乐城看场子,每月光拿干股就有四十万,她不委身这个有功夫又有钱的靠山委身谁?崔烈他们绑架“曼珠沙华”的丽丽,杀死王大头等人,她糊里糊涂地也卷入了,崔烈畏罪潜逃,她和曲艳一路服侍他,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惊惧,两人倒有几分“患难姐妹”的意思了。
曲艳竖起两条描得长长的柳叶吊梢眉,骂软弱的同伴:“萍萍,跟她们有什么好讲的?你哪来那么多话?”
胡萍说她相信媒体,她相信吴记者会如实转述她的遗愿。曲艳便给她泼冷水:“你知道她们会怎样写我们?我们现在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楚楚问:“那你们在宰割别人,看着别人面对屠刀拼命求饶时,又是什么感受呢?
曲艳一楞,用粤语冲着胡萍说:“啊呀,尼个女仔好犀利,你莫理渠得不得?”
这对患难姐妹于是吵开了,一个想要采访,一个不许采访。吴楚楚不理曲艳,径直问胡萍:“事到如今,你不怪曲艳和崔烈吗?”
“怪又有什么用?”
崔烈一直不理会两位情人的拌嘴,这时突然对胡萍大喝一声:“闭嘴,你跟这些记者罗嗦什么!”
吴楚楚对胡萍遗憾地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受他俩的控制吗?”
曲艳冲吴楚楚翻白眼,说:“是不是我们打上一架,你就高兴了?”
胡萍尖声说:“谁也阻止不了我!我要说,从来没人关心我想什么。”
吴楚楚把话筒放她面前
“我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希望你们媒体帮帮忙,把这话捎给我妈和我弟,”胡萍眼眶湿了,长叹一声,“跟他们说,以后一定要穷得干净,活得踏实,我今天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算了,不说了,这个世界太脏了。”
这话似曾相识,那个向妹妹泼硫酸的胡小美,也曾发出类似的感喟。在她们眼里,我青春,美貌,勤奋,聪明,为什么想走捷径而不得?全是社会的错。楚楚决定探询下这一位的人生观:
“你觉得它怎么个脏法?”
“太虚伪,太势利。”
“你呢?你身上是否也有些这种,你所厌恶的虚伪、势利呢?”
“呃,我也是社会的一员,我做不到出污泥而不染。”
“那你为什么要留那句话给家人呢?”
“我希望他们能平平淡淡过一生。”
太阳渐渐升高了,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墙根下找虫吃,一大家子叽叽地叫着,跑着,多么自由,多么温馨。然而,罪犯们却被五花大绑着,押上了卡车的后车箱。
曲艳回眸望向崔烈,描成猫眼的大眼睛,里头泪光闪闪。
崔烈面容清瞿,猿臂蜂腰,这副好身板颇吸引女性。他不理会情人的婆妈,却对车旁的吴楚楚说:“我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想穿上我第一次参加世界散打邀请赛那身战衣走。”
他原是山东一户贫困农家的孩子,父母老实巴交,屡被村霸欺凌,他遂立志学武。那时他已十六岁,这个没有一点基础穷小子天赋奇高,又肯吃苦,一路打进了全国散打冠军的宝座,要不是因为农村户口,他早已从他任教的公安学校进入警察队伍。在他赢得世界散打邀请赛冠军时,央视直播了那场世纪大战,他名震武林。然后挟盛誉到深圳出任武警学校教头,本已抵达荣誉的颠峰。若不是一心想着挣大钱,利用自己的江湖地位为声色场看家护院,若不是贪美色认了一帮“干妹妹”,若不是逞强斗狠帮曲艳出气,何至今日!
世间的舆论已把他描述成嗜血的恶魔,南滨公安因为畏惧他身手了得,抓捕他时足足用了一个班的特警。没有人相信现在的他,多么怀念过去那些平淡清贫的日子,多么想念他的娇妻稚女。
卡车一阵轰鸣,就要启动,他向那个善解人意的女记者咧嘴一笑:
“再见了,靓女记者!”
这武林高手一对桃花眼,有情又无情,吴楚楚对着这双濒死的眼睛几近失神。
仓促间,她真挚地说:“希望你来世能珍惜到手的幸福!”
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文艺腔十足,跟政法记者的身份太不相称。偷眼瞧瞧四周,好在没人笑。
崔烈的眼睛这才看向曲艳,他只是对她点点头,淡漠地,埋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