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漏洞
卢迪那辆雪铁龙行进在滂沱大雨中,窗外在演奏天籁之音,宛如万马奔腾。
“要不是亲自接触,很难想象曲艳这种女人,既可怕,又天真”,吴楚楚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长叹一声,“她会被判死刑么?毕竟她没亲手杀人。”
“所有的事都是她引起的,又撞在风口上,那还不是从重从快从严?我救不了她,你也帮不了她。”
“好可怜,那么年轻。”
卢迪已恢复律师的理性,正色说:“麻烦你,播出时剪去我的当事人后面那些话。”
吴楚楚说:“你放心,我们的节目不是为了曝人隐私。”
尽管她知道,采访对象最后那段戏剧性的哭诉,视觉冲击力极大, 曝出来肯定夺人眼球。
卢迪送她到电视台门口,楚楚对她千恩万谢地分了手。
回到栏目组办公室,看到久违的阮志强坐在他的老座位上,桌子上一堆“4·11”案的报道。
“吴楚楚”他不满地说,“你怎么一个人去采访,不叫上我?”
“这次情况特殊”,她耐心解释,“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曲艳的辩护律师帮我们,但是她只能带一个人去看守所。”
“曲艳?”阮志强狐疑地说,“你真的采访到了那个‘死亡天使’?”
“如假包换”,吴楚楚笑着说,“根据咱的经验,任你再桀骜不驯,任你再有城府,到了看守所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上两天,见到记者,那就像老电影里的穷乡亲盼来了八路——”
“怎么讲?”
“那真是吐不完的苦水,诉不尽的冤屈。”她试图用幽默弥和两人间的嫌隙,“曲艳对我们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好极了,你赶紧写稿,我来剪!”他被调离新闻一线太久,重回喜欢的老岗位不由跃跃欲试,一听有独家猛料在手,果然忘记了两人以前的芥蒂。
吴楚楚点点头,只要不把曲艳最后的哭诉写进稿件,也就遵守了对卢迪的承诺。
她无心炒作一个濒死女人的隐私。
喧嚣了一个白天的南滨在入夜后仍不休息,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开始了。19:30,收看《南滨新闻》的市民发现,今晚的头条不是政府会议,也不是书记或市长的新指示,而是“4·11”案的关键人物的专访——《曲艳,走在剃刀边缘的女人》,不由全都睁大了眼睛,打鸡血般兴奋起来。
在全城的好奇和感慨齐飞,飞长共流短一色中,一缕优美的筝音从翠宛新村电视台宿舍楼的一间小屋窗外流出,如一股细细的清泉,缠缠绵绵地渗进街头的欢歌笑语里,淹没在树下的蛙鸣虫吟中。
专访的作者吴楚楚临窗抚筝,如入无人之境。她携本市头号猛料重返传媒江湖,却无心细赏自己的新作。她不再要别人追着她签名、拍照,她不想再成为众矢之的。
曲子是流行曲《梦江南》,旋律优美,容易上手,歌词却平平。好在楚楚记牢白居易的《忆江南》,脑海中想的,尽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又加入了些即兴成分,时而浅吟低诉,如梦回故里;时而繁弦急管,如花坞春晓;时而跌宕起伏,如江水蜿蜒,滔滔不绝。
正弹得物我两忘,身边蓦然出现一人,却是庄婷,她说:“电话,《南滨商报》的宋总编。”
筝声戛然而止,吴楚楚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说:“好个‘急时雨’,来得真快,就说我不在。” 猜都猜得到“急时雨”会说什么。从他那里得到了“4·11”大案的最新动向,却不分享采访当事人的机会,她可不想去听前上司骂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楚楚凝神十指,好容易又回到旋律中。才弹了两小节,庄婷又探头进来:“杨云帆的电话。”
“就说我死了!”她停下十指,呼地沉下脸,
“杨云帆说你这期节目有个漏洞,想跟你谈谈。”
“我再说一遍,这人的电话一律不用叫我。”
她试图继续抚筝,但心若浮云,曲不成调。“杨云帆”这个名字像个魔咒,又揭起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钻心的痛。往事不堪回首,那场度日如年的雪藏,不光让她重新审视自已随遇而安的爱情观,更让她感受到“单位”之冷漠,感受到声名之累。
卧室门再一次被推开了,庄婷走进来,无奈地摇摇头:“楚楚,这个电话她一定要你接,她说她叫卢迪……”
吴楚楚叹口气,离开凳子。她是不可能躲进她的江南烟雨中了。 “吴楚楚,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吴迪在电话那头厉声说。“怎么啦?” “你为什么把我当事人气头上的话曝出来?你倒是出了名,可是我多被动!”
一阵凉风掠过,楚楚打了个冷颤,雨已停,空气潮湿,清冷。她申辩说:“可是,后面曲艳哭诉她的风流帐时,我明明已经关机了的呀。若不信,我可以发原稿给你看,稿子里没一字提到曲艳那些旧情人。”
“虽然没提,但是你用了一段曲艳的现场,她在镜头前哭哭啼啼,说什么‘ 爹地,你害死我了!你为什么要来南滨?你为什么同意我退学,你为什么来开沐足城……’,这还不够让家属恨我?”
“怎么回事?我的原稿,明明没有这段同期声的……”她楞住了,她突然意识到,十九是阮志强做后期时看到这段素材,觉得它鲜活生动,把它混在采访里播出了。
她赶紧道歉,自己写完稿后就交给后期人员制作,没有看最后的成片;同时解释,这期节目是为了抢时效,故临时调整了播出时间,曲艳的家属即使已到本市,十九也不会在这时收看当地电视。好说歹说,总算安抚了卢迪,然后拨通阮志强的电话,质问:
“你为什么不按我的稿件剪片?”
“对不起,主要是这个女人太恬不知耻了。当然也是为了制造话题,补上那段同期声,正好回答了曲艳堕落的根源,让观众思索家庭教育对孩子的影响”,他振振有词。
她气愤地说:“你……你难道不想想,疑犯的父亲已经到了本市,把当事人激动中的一面之词播出来,不光欠客观,揭人面皮,而且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你,你这是要把帮我们的律师,把我这个暗访记者,一起坑进去了!” 放下话筒,连喝两杯凉白开,她才按捺住满腔的怒火。
她决定了,明天跟阮志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指挥摄像机的人,统筹全局的人,只有一个,如果他觉得她不配调遣他,可以走人。
最后她又恨杨云帆,如果他还在,由他最后审片,哪里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