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走近曲艳
乌云遮日,苍穹黯淡。卢迪那辆银色的雪铁龙载着吴楚楚,行驶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旅途闲聊,卢迪终于赞了楚楚一回,说她的采访目标选得好。因为“4·11”案的所有线,条条都指向曲艳:
她是死者王大头包的“二奶”,是杀人凶手崔烈的情妇,是她打电话约王大头来赴“死亡约会”,是她跟送赎金的女董事接的头,也是她先后引诱两位司机走进出租屋,从而让崔烈们可以一而再地杀害司机,抢车逃亡。
至于另外两位疑犯,孙元彪是崔烈的朋友,胡萍也是崔烈的情人,虽然这两人都是崔烈那条线的,但细究起来,还是因为曲艳要找王大头赔偿“青春损失费”,才让气味相投的四人串在一起,做出后面一系列杀人案。
听着卢迪的介绍,加上从警方弄来的资料,抓紧车上的时间,迅速在脑海里拼出曲艳的人生版图。
曲艳的家境并不差,虽然母亲在她七岁时病逝了,但父亲是某国企小头目,对独生女儿千依百顺。改革开放初曲父到南滨创业,把尚未初中毕业的女儿也带了过来。三年后曲父开的沐足屋倒闭,他遗憾返乡,但是无心向学的曲艳却留在了这个花花世界。她周围全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象水一样在酒店、夜总会间流动。曲艳仗着青春和泼悍,16岁做“公关小姐”,18岁已升为“公关经理”,成了众小姐的“妈妈桑”。她刁蛮又自负,声称“什么样的男人姐儿没见过”,谁惹了她就跟谁闹一场。
这次王大头栽在曲艳手里,可谓夜路走多遇到蛇。
看守所会见室里的曲艳,浓眉大眼,唇上汗毛细细密密,虽无传说中的艳光,胜在青春。不合身的灰色囚衣,掩住了她的丰满身材,手铐加足镣让她步行迟缓,看起来远不止十九岁。
一看就是过惯夜生活的人,面孔久经化妆品浸蚀,一旦脱妆就呈现出贫血般的青白色,一头烫过的篷乱长发,此刻无法用摩丝、发蜡精心打理,随便用根皮筯扎了个侧马尾,一半花季女郎的没心没肺,一半红牌阿姑的风情。
卢迪和吴楚楚在她面前坐下,卢迪并未介绍同伴,先向她的当事人表示关心:“你现在怎么样,习惯了吗?”
“怎么会习惯呢?”曲艳说得既坦白又天真,“死了那么些人,我现在每天都吃不下饭,一闭上眼就是死人。”
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卢律师身旁那位小助理,不得不承认这女郎可谓天生丽质。曲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同一个毫不掩饰的怨妇。
她觉得她仪态端方,暗香流动,像窗外那黑压压雨云中透出的一道阳光,降临到这间阴暗屋子里。她的眼睛不画眼线,居然也黑白分明;她的嘴唇没涂唇膏,竟然也娇嫩鲜艳。
曲艳转战珠三角大小娱乐场,从没自卑过,偏偏这个氧气美女,令她自惭形秽了。她对卢迪扬扬下巴颏:“真可惜,你没看到我化了妆的样子。”
卢迪安慰她:“可以想像,那一定是颠倒众生的。”
她睨了那个小助理一眼:“王大头当初追我的时候,每天晚上都送我99朵红玫瑰,他还答应给我买一套花园式别墅,给我办出国,去香港。”
“结果呢?”那个美女果然对她有了兴趣。
“一样也没做到,这老色鬼!”
卢迪见曲艳跟吴楚楚对上了火,不失时机地介绍说:“这是电视台《法制纵横》的记者吴楚楚,她想采访你。”
难怪,都说一山不能容两虎,除非一公和一母,卢迪怎么会找这么漂亮的助理。
“原来你是记者!你们就爱采访我这种女孩是不是?我的经历实在太坎坷了。”曲艳眼睛一亮,是那种重新成为人群焦点的兴奋,接着,再次遗憾自己没能赶制一张“画皮”,出现在观众面前,“真可惜,你没看到我化妆的样子。”
呀,原来她在狱中沉闷无聊,也巴不得有机会说说伟大的自我呢,吴楚楚暗暗打开了手袋中的针孔摄像机。
“现在,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你把我的事告诉那些天真的女孩子吧,”曲艳感概万端,“让她们别像我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想要钱,有钱就可以过想过的生活。当初我跟王大头好是为了钱,后来帮崔哥将他叫来我那里,也是为了弄钱。吴记者,你来南方淘金,不也是为了钱么?”
“除了钱,你就没有别的喜欢的东西了么?”她不想跟曲艳探讨世界观,“比如,男朋友?”
“当然有啊,”一丝微笑掠过曲艳的面孔,她两腮浮起淡淡的红晕,眼中闪出少女的光彩:“崔烈就是我心中的男子汉啊, 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啊!”
“那崔烈爱不爱你呢?”
“这个……你可以问他嘛。”她得意地卖关子,“别看崔哥有老婆孩子,可他对我说,是我给他带来了真正的快乐。”
“那你怎么还跟王大头好?”
“为了钱呗,谁会嫌钱多。”她理直气壮。
“你凭什么认为崔烈爱你?”
“‘曼珠沙华’的丽丽跟我抢男人,崔哥为了替我出气,绑架了这个小婊子,逼着她交三十万作赔礼。王大头骗了我,崔哥就替我出气。你说,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会为她做这么多么?”她表情自豪又陶醉。“可是,崔烈若真爱你,怎么会让你卷进杀人命案?”吴楚楚倒不是故意刺激她,只是想让她面对现实,“他害你跟他一起亡命天涯,还让你一再诱惑司机,帮助他杀人抢车,如果他真为你着想,怎么会让你一错再错,罪上加罪?”
曲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女记者看起来像只花瓶,没想到几句话就让她无法招架。
她神色黯然,说:“我没想过这些。我没想到他们要杀王大头,他们动手的时候声音好吓人,我和萍萍吓死了,躲进卫生间好久不敢出来。”
“你后悔了?”
“是的,后悔了,要是那时我就冲上出去,阻止他们动手,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自然不会告诉她。那天,王大头一脚踏进她那间出租屋,立即被崔烈和孙元彪塞嘴绑起。她看着他们打他,看着他们逼要赎金,看着他们对送赎金的女人拳打脚踢。他们目中喷火,好像鬼魅附身……她看不下去了,他们要女人回避,她和胡萍心慌意乱地躲进了卫生间。
外头传来吓人劈砍声,这声音让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越想越怕。胡萍吓得昏了过去,她则是寒毛倒竖,一动也不敢动。她要崔哥知道,她多么大胆,多么爱他,她多么希望他能得到足够的钱跟她双栖双飞。为了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别人的生命算什么呢!这世界就是一个大赌场,你想获取的幸福越大,需要下的赌注就越大。
“你知道你行为的后果么?” 吴楚楚问。
“反正我没杀人,抓了我最多判几年,”不能让这个小妖精占上风,她舐舐嘴唇,挑战地盯着那个妞,“出来之后,老娘依然是那朵又红又香的牡丹花’。”
楚楚尚未及说什么,卢迪已在提醒她的当事人:“曲艳,你真是对法律一窍不通。你知不知道,你涉嫌绑架勒索罪,故意杀人罪,每一项都是大罪。”
“啊,有这么严重?”曲艳脸色大变。
“现在珠三角到处招商引资,几大城市争得几乎打起来,你们却在这当口绑架杀害投资商,而且是在当地极有影响力的台商,手段这么残忍,性质这么恶劣。老实说,我对你的辩护前景并不不乐观。”
曲艳的大眼睛迷惘而惊惶,她似乎第一次看到死神那隐隐约约的背影。
吴楚楚问:“你知道崔烈会杀人,对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调转头,避开吴楚楚的眼睛。
“那我换个问题。崔烈利用你的感情,让你去做那些他明知无可挽回的可怕的事,你现在恨他么?”
“我想恨,可是恨不起来。”她的嘴唇在颤抖。
一阵短暂的停顿。就在这短暂停顿的当口,空中喀喀响起裂帛之声,雷霆隆隆滚来,由远及近,从上至下,似乎天公开始发泄他的愤怒了。片刻之后,大雨倾盆,暴烈的雨点抽打着会见室的屋顶,窗户。 卢迪向吴楚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时间差不多了。
曲艳终于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哭出声来:“卢律师,你要帮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杀人的,呜——我后悔死了!”
卢迪同情而无奈地看着这个年轻女郎。赌徒最忌不甘心,赌输后全推到自己的无知冲动上。当初不择手段,干犯天律去求所愿,事发后又悔不当初,这种孩子心态的女人,她见过太多。
她安慰她:“曲艳,我会尽力替你辩护。”
泪水像两条小溪,从曲艳脸上淌下来,她边哭边诉说:“爹地,你害死我了!你为什么要来南滨?你为什么同意我退学?你为什么要开沐足城?……”
她用手指揩去眼泪,但是揩之还有,揩之还有,无法抑止。
也许意识到以后不再有人倾听她的心声了,她抽噎着,一吐为快。很多人的名字出现在她嘴里。男人的名字,有爱的,也有恨的。——第一个男人是父亲的沐足城的一名常客。那是个春日的午后,她十四岁,豪客以一个猫儿眼戒指引诱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臭汗,至今也洗不掉。许为了掩饰对自身的厌恶,她从此爱上国外的奢侈品,法国的香水,意大利的皮鞋,LV包,名牌珠宝……高档奢侈品需要钱,钱自然得从男人的荷包打主意,……奇怪,钱总是不够用。
吴楚楚说:“请你节哀顺变,先走一步”,在曲艳大曝隐私之时,她已关了针孔摄像机,眼下越听越不堪,拉起卢迪,飞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