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最后的晚餐
吴楚楚显然信守承诺,没把张莉的这出大戏告诉杨云帆。春天到来的时候,张莉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给前任打电话,发短讯,——杨副主任已配置了当时极时髦的手机,问候他的新职位、新生活了。甚至于,她还有兴致跟他调侃新人与故人的不同。
原先对她一肚子歉意避之不及的杨云帆,渐渐跟她又成了知已兼同窗。在他看来,这女子是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然而那一天,她邀请他来参加她的生日小宴时,他在电话那头犹豫起来。 二十七岁,在女人一生中可是一件大事。它宣告她已开到荼蘼,从今往后,她的肌肤和状态都要往凋零的路上走了。杨云帆知道,她把最好的岁月都给了他。过去,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每逢张莉过生日,他都要带她到某个环境优雅的西餐厅,享受一顿浪漫晚餐的同时,送她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
她曾如此地爱他,现在又如此大方地赐他自由,他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让她一个人在异乡过生日,独叹年华流逝,爱人不再?
她见他沉呤良久,便笑他自作多情。她只是怕寂寞,不想一个人空对红颜老。她嗔他:“就来陪我吃顿饭,难道楚楚妹子现在就限制你的自由了?”
他当即释然,在手机那头爽快地说,一定来看寿星婆。
久无人按的门铃声“叮咚”响起,张莉打开门,西装革履的杨云帆抱着一大把香水百合走进来,居然也是粉色的。
近墨者黑,不要小看吴楚楚的影响。
这厮一进门,便大赞张莉那件紫花旗袍很衬她的身材,表情自然,用词夸张。她谢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花。想起他为赴这场宴不知编什么理由应付那头,正如他不久前为吴楚楚编理由应付她,心中掠过一阵恶意的快感。
他张开臂膀,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她趁势靠向他的肩头,幽幽地说:“我现在才发现,在这间屋子内,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
杨云帆低头看她,她戴着美瞳的双目之上,及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他打量着跟往昔一样窗明几净绿意葱茏的旧巢,对于她伪造的现场感受复杂。
他知道她的感受,因为他和她,早已化为对方的呼吸。他们因为彼此了解而相爱,也因为了解太多而分手。张莉也知道,在杨某人的记忆深处,藏有一个比吴楚楚毫不逊色的她,在她最美丽最清纯的时候,他们相遇。张莉虽是乡中教师的女儿,胜在成绩好,人漂亮,在学校时一直是魅力与敬意的中心。因为高考失手,她只好上了个二本,而且专业是她一直提不起劲的财会。自叹时运不济的她,根本不把班里那些青涩小子放在眼里。在她看来,身边那些男生,本来就是高考战场上的失意者,家世大多平平,一脸青春痘,懞懂如没长全毛的小公鸡。
“班花”的目中无人,终于引起全班男生的公愤。机会来了,班里要搞圣诞舞会,他们决定给这个骄傲公主沉重一击。“谁也不去请她跳舞,让她当一晚上壁花。”他们相互转告。好在有位男生的女友是张莉诗友,她及时把个阴谋告诉了她,并劝她不参加那个舞会了。
张莉头一翘,说:“我虽然不希罕他们,可也不能让那些坏小子称心如意。我要带个舞伴来,跳一晚上的舞。”
那个圣诞舞会如期拉开了大幕,张莉因为有备而来,特意穿上用半个月生活费买来的粉紫色软纱罗舞裙,精心化了妆。她虽然打扮得像个芭比娃娃,但只能枯坐舞池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救兵”一直没现身,她只好怏怏起身,打算逃离那些坏男生幸灾乐祸的目光。这时,一个风度翩翩的男生走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说:“你好!张莉,对不起,明天要交个实验报告,来晚了。”
张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在全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中,握住杨云帆伸来的手,跟他一起转进舞池。
那时杨云帆多大呢?十九岁吧。颀长的身材,英俊的面孔,才华横溢,是极受女生欢迎的人物。她常常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在蓝球场上奔跑、扣杀,看他在文艺晚会上表演交谊舞,看他在宣传栏前用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写黑板报……为了将这风头人物弄来当她的舞伴,她给他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先是赞他在校刊上新发的一篇通迅写得多么好,接着附上自已的一首小诗请他指点,最后坦陈,自己因为以他为参照物,看不上班里诸男生,引来报复,恳求他来救场。
那晚,杨云帆带着她在舞池中跳了一曲又一曲,他舞步娴熟,言行自信,让她大出风头。跳到后来,他身上有汗渗出,便脱掉外套,露出贴身的白衬衫,男性荷尔蒙随体温散发。
张莉被深深吸引了,觉得这个来自山里农家却修炼得没有一丝土气的男生真了不起,他跟自己是同类,他们都是靠自身力量要扼住命运咽喉的人。
在舞会的霓虹灯的映照下,这对金童玉女走到了一起。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恋爱,双方都付出了全部。
大学毕业杨云帆要闯南方,她自然追随他南下。他们一起跑人才市场,一起找出租屋。第二年,两人终于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便边过小日子边存钱,想着够买房便结婚。她渐渐把同居当成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习惯于扮演杨云帆背后的女人,他一直对她都太放心。她对收拾房子和做菜甚有兴趣,周末常制作一盘又一盘的菜肴,供他那些狐朋狗友来品尝。他俩的生活越来越平淡如水,她自己也不知该拿越来越平淡的生活怎么办。
这个时候吴楚楚出现了。光鲜的职业,逼人的青春,她的出现让张莉忆起当年的自己,重新感受到的生活新鲜及诗意。而她居然忘了,杨云帆跟小妖精可是天天照面,他一直想找个吴楚楚这样的女孩子,把她打造成他心中的记者型主播。
他帮她修改每一篇稿件,教她提问的技巧,带着她到处采访;他亲自掌镜,务求把最美角度的她展示给观众……这是个陌生的、充实的杨云帆,渐渐就没了她张莉的份。
也许是携手走过的日子太长了,长成了杨云帆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在两个深爱他的漂亮女孩之间周旋,浪漫又刺激,哪个男人能抵挡这种对智力及情商的挑战呢?
杨云帆说:“张莉,你还好吗?”
张莉微微一笑,说:“挺好。你以为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吗?我这阵忙得要死,都没时间难过我们的事呢。我有两篇散文上了省报副刊,大家都嚷嚷着让我请客呢。最好笑的是公司里的女同事,说我们身边出了作家,想把孩子送来我这里,想让我教孩子写作文呢。瞧着吧,没准哪天我办个作文辅导班,大赚一笔呢。俗话说‘今天你瞧我不起,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杨主任,为了你的下一代,赶紧的,好好巴结巴结张老师。”越说越得意,挤眉弄眼,笑靥如花。杨云帆见张莉这么快就复原了,既高兴又有点失落。这厮以为那个被抛弃的女人一定相思成疾,生不如死了。啊呸!见她如此不把他们七年的感情当回事,这么快就获得了新生,他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他说:“你过得好就好。说实话,我还是常常想起你,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你这么优秀,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张莉,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力,请一定告诉我。”
她将几个他素日爱吃的菜摆上餐桌,给高脚酒杯斟上葡萄酒,超然地笑,不理他的怀旧,说:
“干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杨云帆送给她的礼物,是一个包裹着淡紫花纸的漂亮扁盒子,像只手提电脑包那么大。打开,里面是件绸子衬衫,是她最喜欢的紫罗兰色,她撇撇嘴,笑道:“女人如衣服,这个礼物送得好。”
“对不起,以为你会喜欢。”他陪着小心,又说,“对不起”。
“很喜欢,谢谢你还记得我的颜色。”
她的宽宏大量,她的潇洒大方,令他感动又羞愧,——若不是他移情别恋,此时他们已是夫妻。他把存款及一屋的家具、电器等等都留给了她,还替她付完了全年的房租,算是为爱情净身出户了。
七年相伴相随,两人都对对方习以为常了,现在分开一阵,隔着些距离,重新发现了对方身上的亮点。
“干怀!多吃点,你怎么瘦了?”她以熟卖熟,取笑他,“吴楚楚不是做得一手好菜吗?看来不是因为营养问题……”
餐桌上仍铺着吴楚楚带来的那块餐巾,现在已被她洗熨得洁白而平整。菜是她亲手做的,经过吴小姐那一番熏陶,张莉的厨艺大有提高。墙壁上她和杨云帆的合照仍没取下,那还是到南方第一年照的,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傻孩子,亮晶晶的眸子对着世界微笑,那时他俩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戏剧性的场景吧,所以墙上的眼睛便有了一丝嘲弄。
在那嘲弄目光的注视下,曾经的痴狂,一粥一饭,吵嘴,和好,发誓、诅咒,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全从记忆深处搅起了,点点滴滴,全是积蓄,全是债务。
说着笑着,两人干了一瓶葡萄酒,杨云帆觉得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呵欠,打算走人。
张莉乜了他一眼,冷笑道:“杨云帆你是不是不行了?早年一天三四次,现在多坐一会就犯困,回去可要好好补补。”
前任忽然露出如此轻蔑的神情,讲出如此猥琐的对白,他气得血往上冲,立即反唇相讥:
“我的话你未必信。要不,我真人就在这里,你亲自来验验?”
张莉邪魅一笑,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热乎乎的气息直抵他的嘴唇。她吻他,动作娴熟,妩媚,荡人心魄。他傻傻地站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在楞神之时女人自然以为他为她魅力心折,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的手急切、自然、温柔,就像游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发现他无法力挽狂澜了,他已经慢了半拍。他应该在一进门就划清界限,他无法在吃了、喝了,接受了亲吻之后,再推开旧情人,他甚至不能生她的气。
他一开始就中了盅似地,按她的方向走。
回来的路上冷风一吹,杨云帆酒醒了一半,悔意一阵阵涌上来。他将右臂支在出租车的窗沿,手托着昏沉沉的脑袋,暗暗奇怪:适才面对张莉曲线诱人的胴体时,耳边怎么会响起起楚楚的娇喘呢。
不过他承认,这种带着罪恶感的交互幻想,竟让他表现得狂野无比。
也许,这才是张莉真正想要的生日礼物。他咬着牙,在心中发誓:这事绝不能让吴楚楚知道,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