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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精神病”女囚
脖子上挂着临时通行证,经过一道门岗,又经过一道电子安全检查岗,终于进入一个跟外界隔绝的神秘地带:城区公安分局看守所。
灰色的水泥砖围墙,阴森,坚固,墙内是一畦畦深绿浅绿的菜地,三五个穿灰色囚服的人在地里劳作。年轻的狱警身着橄榄色制服、大沿帽,领着吴楚楚和阮志强,来到一排白色平房前。
在一个挂着“会客室”木牌的房子里,吴楚楚见到了胡家姐妹的母亲。胡母年过六旬,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个低髻,鼻梁上架副玳瑁框眼镜,虽然一脸疲惫,风尘赴赴,可是楚楚一眼看得出,这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
她感到,这位母亲一直在压抑她的伤痛,这时有个富有同情心的听众,她的积郁会立刻决堤,奔流而下。
吴楚楚坦诚地向她说明来意。
胡母背着个大大的双肩旅行包,两手各拎一个塑料购物袋,包、袋一律鼓鼓囊囊,她把手中购物袋放到桌上,呆呆地看着两个不期而遇的记者,肩上沉重的旅行包都忘了卸。吴楚楚赶紧帮她卸行囊,问那里头装什么,胡母说购物袋里是给小美买的生活用品,旅行包里是从东北带来的家乡特产。
吴楚楚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唏嘘:“小美却不这样想,她总觉得家里亏待她,这世界都亏待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理想跟现实的反差太大呗。她见不得妹妹比她好,她从小喜欢跟别人比。” 吴楚楚觉得有点理解那个狠心的姐姐了,她继续以闲聊的口吻说:“听说胡小美很爱看书,有闲就宅在家中读书,按说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是读书读糊涂了,不懂书和现实是两回事,”胡母叹了口气。“她妹妹来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可是才几年,她就开了店,有了老公和儿子。小美却没什么起色。我猜她是嫉妒了,她觉得妹妹越成功,就显得她越失败。我这一路走来,你知道南方什么最让我害怕吗?笑贫不笑娼!什么友情,亲情,恐怕早被功利取代了。”“她跟您讲过对妹妹的不满吗?”“那还用说。特别这次,她想跟人合伙搞餐饮,跟小丽借钱,没借到”,胡母凄然摇头,说:“其实我和小丽都怀疑,她那个创业计划根本就是别人的圈套,她能当什么餐厅老板?谁知这一来,她把到南方受的所有委曲,都算在妹妹头上……”
一位狱警走进来,一个着灰色囚服的女人象幽灵一样尾随着他,听到母亲的呼唤,缓缓地抬起头。
楚楚一开始以为弄错了。想像中敢于向妹妹脸上泼硫酸的女人,应是长着一双吊梢眼,满脸横肉,恶形恶相。谁想眼前是位戴着金钛框眼镜的女子,白白圆脸,齐耳短发,甚至可称为眉清目秀。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举止斯文,神情超然,恍若她不是身陷囹圄,而是置身某大公司高档写字楼。楚楚张大了嘴,阮志强的眼睛瞪得好似铜铃。然而胡母已经嘶声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害妹妹?你犯法,你伤天害理,你这孽障,我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儿……” 楚楚向志强使了个眼色,小阮有点不耐烦,牵牵嘴角。于是楚楚知道她又错了:阮大师傅根本不需要她这个策划来指挥,人家的偷拍机早开了。
胡小美根本不在意外人的存在,她冷对母亲的质问,不疾不徐地说:“对不起,妈妈,我当时精神分裂症发作,我得了妄想症,一时糊涂犯了错。”
任何正常人都会感到,这位宣布“有病”的女人,再正常不过。
“是我的错”,胡母流下泪来,“我知道你不开心,我本来打算下个月就过来看你,若在南方实在混不下去,就把你带回家……就因为你爸的病,我耽搁了几天……我这老糊涂,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我真想一头碰死,免得看到你们姐妹现在的样子……”
楚楚看到,胡小美不敢跟母亲目光相接,她的头渐渐低下去,低下去。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里有了泪光,问候了母亲的沿途辛苦。
好,只要她的灵魂肯回来,她就能往下采访。
显然胡小美已经知悉,老母探完这次监,又要回老家照顾病榻上的父亲了。母女从此天各一方,各自保重。若是再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怕再也没机会跟母亲说说心里话了。
趁着胡小美尚没从乍见老母的震荡中回过神,吴楚楚迅速抛出问题:“你和妹妹的感情怎么样?”
她知道,这当口不能作自我介绍,不能问愿不愿接受采访,她必须抓住采访对象情绪波动的细小间隙,把提问楔进去。
胡小美茫然中接口,说:“我比她大三岁。小时候,我带着她去偷枣、看电影、会朋友,她喜欢跟在我后面,象个小尾巴,好可爱……可是,到南方以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越来越隔膜。” “是不是这边压力太大?”切入口选对了,她将话题引向纵深。 “可不是嘛,”胡小美终于有了控诉的机会:“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环境又差。而妹妹呢,一来就进大公司做销售,很快就挣到了第一桶金。” 她说到南方后,她一直没停止奋斗,可是总不如意。她在工厂做过文员,在路旁发给人发过小广告,加入过传销公司,在厂刊上发表过七八篇文章……可是总没挣到钱。她既焦虑又失望,南方的大太阳让她头晕,被人拒之门外让她羞愤。
她说她换过几个住处,一个比一个差。现在住的仍旧是出租屋,人叠人。就八间房,挤着男男女女近二十多人,天那么热,进进出出的人都有股汗味,卫生间下水道一堵,那股味就往屋里灌……
她说她每丢掉一份工作或搬出一处居所,她就到妹妹那里住几天,她不想去,可是无路可走。躺在遗留着妹妹香奈儿香水的席梦思上,她披头散发,身心憔悴。而妹妹一直衣着光鲜,对着她颐指气使……这个妹妹让她愈来愈难受。她觉得她完了,无钱无势,青春虚度,她在感情上总是失败,而感情上每失败一次,她便添上一层憔悴和自卑……她觉得陷入死循环了,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而那个自私自利的妹妹呢?根本不在意姐姐的痛苦。要是她当初没把小丽带到南滨,她能有今天的成绩吗……她怎么可以自得其乐,没想着拉姐姐一把。
她说上个月有朋友邀她一起开个东北菜馆,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那么聪明能干,当她穿上青花瓷图案的旗袍,周旋在一桌桌觥筹交错的客人中间,她肯定能恢复她的美丽,她自信……当她一遍遍构思着她的新形象时,妹妹却丝毫不感兴趣,不肯对她的光明前途施以援手。想当初这个大专生一无所有来投奔姐姐,她是怎样待她的,她无法原谅这个忘恩负义小人得志的白眼狼……
胡小美注视着眼前的女记者,这妞真年轻,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脑子理想主义,积极为社会问题奔走。她知道,再过几年,这个妞也会变成老油条,但此刻,女孩子露珠般的光彩让她自惭形秽,愤愤不平。
她冷笑说:“主持人小姐,你是无法理解一个命运弃儿的感受的,我猜你一定过得像公主,样样有人给你安排好,你想象不到赤手空拳闯世界的女孩子有多难。”
“不是的,我父母双亡,在南滨跟你一样,没房没车没钱,也没有男朋友。”
镜片后那对细长眼猛地睁大了:“可是,你看起来那么高贵,乐观。”
路是自己选的,弱者才会怨天怨地迁怒旁人,吴楚楚不想多谈自己,转换了话题:“听讲你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平时看什么书?”
“哲学的,历史的,文学的……什么书都看,”她有点得意。
“你从书中得到的最大感悟是什么?”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们处在一个残酷的世界。”
“你的世界没有爱吗?你没有朋友吗?”
“没有,他人即地狱。这个世界有钱才有一切,我无钱无势,人人都视我为蝼蚊,随时可以踩一脚,连亲妹妹都不肯帮我”,她咬牙切齿地倾诉,“我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我恨这虚伪的世界。”
吴楚楚逼了一句:“你妈妈听到你出了事,马上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觉得她对你没有爱吗?你每次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就到妹妹那里白吃白住,休养生息,你觉得妹妹对你没有一点手足情吗?”
胡小美一楞,顿时语塞。
她的母亲再也忍不住,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滑过皱纹遍布的面庞。
直到警察宣布会见时间结束,胡小美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吞吞吐吐地问:“我妹妹的伤……怎么样?”
警察指着她左手上的两个黑黑的疤点,说:“你这是怎么弄的?”
“泼硫酸时溅到的。” 她惋惜地看着自己的玉手。
“溅一点到你身上就伤成这样”,年轻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说,“你说妹妹会伤成怎样?”
她打了个寒噤,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她太骄傲了,我本来只想压压她的气熖,并不想毁了她啊……”
胡母取下眼镜,用纸巾拭了拭眼窝,从旅行包、购物袋里不断地取东西,洗漱用品、冬衣夏衣、松仁、大枣……大包小包地放到桌上,哽咽说:“小美,你好自为之,要听教官的话,好好改造……妈有闲再来看你。”
她不理大女儿的鸣咽,摇摇晃晃地走了。
阮志强拍完胡母落寞蹒跚的背影,跟楚楚一起追出。
走出看守所大门,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顿觉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采访车就停在门口的停车场上,楚楚对胡母说:“我们送您一程,阿姨。”
她知道帮不了老人什么,但这样做心里好过些。
时值下午三点钟,蔚蓝的天空碧澄如洗。胡母坐在采访车后座左侧,有时闭目假寐,有时呆视着窗外空间的某一个点。对于这座生机勃勃的南国新城,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吴楚楚坐在采访对象旁边。她知道这时不应打扰她,但基于职责,仍是轻问:“阿姨,您能否帮我说服您女婿接受采访?
老人虚弱地摇摇头。
“阿姨,受害人家属的现身说法,可以让更多人引以为诫。如果你家小美早点看到类似节目,看到一时冲动的可怕后果,没准可以避免这场悲剧。”
采访车“唿”地一个急转弯,后座两位女客径往一侧倾去,不由“啊哟”齐声惊叫。原来阮志强边听两人谈话,边琢磨吴楚楚的采访技巧,暗骂这妞儿诡计多端,一分神,差点撞上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
惊魂稍定,老太太疲倦地闭上眼,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吴楚楚沉默了。如果嘉宾实在不愿面对镜头,她不打算勉强,她不能为了一期节目,毁掉别人的生活。
在胡母住的旅馆前,他们将她放下了。
下车时,胡母轻轻地说:“小吴记者,你真的觉得,我女婿出镜很重要?”
吴楚楚用力点头。
“好吧,我喜欢你,相信你,我会尽量帮你劝他。”
“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