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倒霉的花
报料热线值班编辑从门外探头进来:
“有个女人找《法制纵横》的吴楚楚,她语气很急,只想找吴记者说话,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
楚楚忙走到新闻部那台报料电话前,刚报上姓名,便听到话筒里传来小心翼翼的女声:“吴记者,你这电话保密吗?”
“保密。我能帮你什么?”
“救救我,你们要是不救我,我就完了。”
“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我家在四川乡下,一个星期前,两个老乡骗我来南滨找工,谁知他们把我卖给发廊,他们……他们强逼我做鸡。”
“你叫什么?”
那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聂小红。”
“聂小红,你马上报警!”
“我不敢,我听说他们警察局有人。吴记者,你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打了这个电话,不然,不光我,我在老家的父母弟妹都活不成了!”
“明白,你放一百个心”,吴楚楚安慰她,她不想现在告诉她,她们只是宣传机构,要救她还得警方出马。她的心已经给那个焦虑的声音揪紧了,她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女孩正受着怎样的威胁,径直问:“你现在在哪里?怎么联系你?”
“我现在在……”
话筒里突然传来一阵浪笑,笑声中有女人亦有男人,电话“咔嗒”一声断了。
她反拔回去,那头是个油腔滑调的男人在讲话,说那里是公用电话亭。
她挂了电话,没好气地对值班编辑说:“就有人这么无聊,打我们的报料热线编故事,寻开心”。编辑安慰楚楚:“有个好消息:市公安局来电,说你感兴趣的那单女老板被泼硫酸案破了,帆哥叫你去他那。”
半个月前的一天傍晚,在南城步行街开时装店的胡小丽在小区散步,她走到那条修竹环绕的小路时,有人在后面喊她,她闻声回头,见身后站着个用口罩和墨镜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她未及说话,便觉脸上一阵灼痛,某种粘稠的液体落到脸上,她大喊一声“你干嘛”,那人不答反跑。她猛然意识到,沷到脸上的十九是硫酸!
她的哭喊,把附近几栋楼的住户都吓坏了,当人们慌慌张张赶来时,看到胡小丽已经昏倒在地上。
采访受害人时,吴楚楚鼓起全部勇气,才敢靠近床上那个黑色面孔上涂着白色油膏的人形,当晚,这个人形还一度进入她的梦中,吓出她一身冷汗。
杨云帆正在办公桌前练字,案头一本柳公权字贴。看到楚楚便停下手中毛笔,说:“公安局通知,泼胡小丽硫酸的疑犯已经抓获,是她的姐姐胡小美。”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说:“这怎么可能?有没有搞错?”
“当事人已经承认了。”
“骨肉相残为哪般……看点十足,好一单猛料。”她双目放光,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这阵子,她们报道的案例都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什么醉驾惹祸啊,捕获抢女人金项链的劫匪啊,迷信阿婆被诈骗啊……由于犯罪嫌疑人已被关押到看守所,她们大多只能采访到办案民警及受害者,做出来的片子,多在展示警方的大智大勇,虽然警方满意,但采访不到疑犯,挖得不深,自然不能予人深刻印像。
“是个好题材,但是,能挖到哪一步还不好说。”阮志强在一边泼冷水。
“怎么啦?”
杨云帆苦笑说:“据看守所那边的消息,那位姐姐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声称有精神病。”说罢又开始在宣纸上临摹。现在《晚间新闻》每晚都由他签发,由他书写监审意见,这人遂自觉练起当领导的必备技能。
她明白制片的怛忧。电视是画面的艺术,若疑犯在镜头前装疯卖傻,胡言乱语,录下的采访就不能用。
“我一定设法让她讲出真相。”她沉吟着说。
杨云帆手不停笔,努努嘴,她才注意到他案头有一叠材料,拿起一看,是公安局传真过来的胡小美的审讯记录。
从审讯记录看,前半部分胡小美还算配合审讯,头脑清楚,后面就开始胡言乱语,东拉西扯了,楚楚明白,这期节目要想做出来,就不能给胡小美在镜头前装疯卖傻的机会。
她拔通了看守所的电话,询问胡小美近况,得知她在监狱里情绪非常不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暗叫不妙,问:“她的家庭情况怎么样?你们通知家属了吧?”
“她老家在东北,她爸瘫痪,常年卧床,她妈是一所中学的老师,现在正从老家赶来。”
“那好,麻烦将胡妈妈的探视时间告诉我,我想到时一起采访。”
吴楚楚暗忖:如此一来,既可以拍摄母女相见的现场,亦可采访到胡妈妈对两个女儿的评价。最最重要的是,当着远道而来的母亲,再铁石心肠的人,亦不忍装疯卖傻,一派胡言了吧。
“乐意效劳,吴大记者。不过我提醒你,胡小美这人戒备心很重,我怀疑你什么真话也别想从她嘴里套出来。”
胡家姐妹伤害案的采访提纲刚写到一半,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她头也不抬,说:“请进——”
一位少年抱着一大束鲜花走进来:“你就是吴楚楚小姐吧,这是你的朋友委托本店送你的。”
花束由一张大大的带粉色芝麻点的透明玻璃纸包着,把花童的身体遮去一半,芬芳扑鼻,凡女人都会为之吸引。里面是红玫瑰、百合、铃兰、勿忘我、满天星……娇艳欲滴、精心配搭的大小花朵,楚楚正写得头昏脑涨,见此不由精神一振,接过花,将面颊埋在里面。
她问:“谁送的?”心中窃喜,十九是哪位粉丝。
“他没说名字”,男孩子调皮地眨眨眼,“是位挺帅的先生”。
见杨云帆与阮志强交换着戏虐的眼神,她不再多问,匆匆在接收单上签了名。
鲜花令整间办公室都充满了花香,她将花放在案上细细欣赏。忽然发现,那朵舒展着硕大花瓣的香水百合花芯里,藏着张心形粉色卡片,跟粉红的花瓣几乎同色,故不细看不易发现。
她好奇地取出卡片,打开,但见里头象小学生写字般,一笔一划地写着:
祝贺在新岗位大放光彩!
你的朋友何雄才
这厮有何意图,又想玩什么花样?想到清平镇正是何某人的地盘,她忽然意识到:那期《厂规岂能凌驾于法律之上》险些不能播,跟此人定有干系。她当然知道,这个时代许多“辉煌事业”,是通过怎样的巧取豪夺来实现的,这个何某可是其中的典型。再想起他当初在自己面前的表演,一阵厌恶,当即就要把花退回。
然而,送花的花童已经走远。
她拎起那束花里胡梢的花,走到新闻部的茶水间,径往垃圾桶扔去,可惜花的体积太大,半人高的垃圾桶仍是装不下,她只好重新提溜出来,扔到桶旁。
回到办公室,凳子尚没坐热,桌上的电话响了,一个男人神秘地说:“是大主播吴楚楚吗?猜猜我是谁?”普通话中夹着粤语口音。 这种费时费力的猜谜游戏,她最烦,故只简洁地说:“我是吴楚楚,您哪位?”
“何雄才,还记得老朋友吗?”那声音中带着洋洋自得的戏谑,“喜欢我送你的花吗?”
烧成灰吴楚楚也记得这名字,这名字令她恼羞成怒。她极力抑制住自己,冷冰冰地说:“谢谢,我对花粉过敏。”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其实,我打电话是为了向你表示祝贺,我看了你上周的节目,吴记者,你好叻!”
面对观众特特送来的夸奖,按理应该说“谢谢”,可她沉默着。
“几时有空,大主播可愿意赏光跟我吃顿饭?上次的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
“你在《南滨商报》的遭遇,我后来才知道,小吴,当时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坚决不答。
“吴记者,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我想当面对你说对不住。” “谢谢,不麻烦了,我马上要去采访,再见!”她用一连串冷淡的礼貌用语,让他知道,自己恨不得从未认识他,亦不要看到任何跟他有联系的东西。 写罢采访方案,她到对面的大办公室串门,居然发现所有女同事的案前都供着三五枝鲜花,有玫瑰、百合、铃兰、勿忘我、满天星……显然是何某人那束花的分身。这些突然冒出的鲜花,让新闻部满室飘香。更让她郁闷的是,《晚间新闻》的主播李莎莎,抱着一个插着红玫瑰的矿泉水瓶,正在大放蹶词:
“谁去起底下,哪位公主跟男朋友闹翻了,拿无辜的花儿来撒气……”
显然地,杨云帆和阮志强也把吴楚楚视为情场失意者,一整天都对她小心翼翼,如对待一位即将失控的精神病患者,搞得她羞愤交加,有口难辩,手中的案卷半天才看得清一个字,似觉室内那残存的花香一直在纠缠着她,嘲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