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女主播> 章节目录> 002 一期精品的背后
002 一期精品的背后
星期三下午五点十分,吴楚楚把那篇《田凤珍讨说法》交到制片手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往椅背上一倒,就着刚冲的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吃起了葱香粗麦饼干。
从腾达鞋厂采访归来,她就开始看带、做场记、赶稿,一刻不停的赶工,让她几乎虚脱。热腾腾的咖啡,简直是续命圣水。终于有闲情欣赏案头那盆吊兰了,这是陪庄婷去逛花鸟市场时买的,看来这里的光照、空气和水分很适合它,它愈发郁郁葱葱,几枚小小的绿箭蓄势待发……
忽听杨云帆说“楚楚,你这篇稿……”
“有问题吗?”她一惊,从椅子上转过身,神思从的九层云上降下来。
“借一个外来妹的遭遇宣传《劳动法》,生动形象,难得的是事件解决圆满,采访到位,现场感很强。”
“先表扬后批评。直说吧,有什么问题?”
“你这篇稿想告诉观众什么?传媒在劳资纠纷中,到底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观众会不会觉得,你们《法制纵横》帮得了田凤珍,以后张凤珍李凤珍遇到麻烦,不用找管理部门,都去找电视台就行了。”
“可是,你不认为如实记录一个打工妹的不幸与抗争,很感人吗?”她有点不服。 “我们做节目的目的,不是去赚人的眼泪,而是让大家知道,在一个法制国家里,工人和工厂管理者,都是《劳动法》中所指的主体,工人也好,老板也罢,都有执行《劳动法》的义务和责任,都要受《劳动法》保护。”
他虽然学历不如她,但是入行早,爱琢磨,总比她技高一筹。
她低头无语,心里有些恍惚。在给田凤珍讨说法的过程中,她常常想到自己。从这个执拗的打工妹身上,她看到三个月前的自己。乍被“炒鱿鱼”时的泪水,到处找住房的困窘,撕碎在地板上的书本,灯火璀灿大街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辗转难眠……它们像半空中枝叶的吟唱,像地上泥土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萦绕着她,带着那段不愿回想的日子的气味,感触……
在这陌生的城市,有多少这样无根的飘萍。
她呷一口咖啡,卡布其诺的香滑让她冷静。她又想起田凤珍那位表姐,对厂长畏之如虎,为了自己饭碗的安全,不惜跟表妹绝交,这样对《劳动法》一无所知的外来工,坊间还有多少?……
一声口哨打断了她的沉吟。原来阮志强知道这篇稿要大改,自己今晚不必加班赶后期了,遂吹着快乐的口哨,悠然步出办公室,奔向下班后的精彩节目了。
他肯定在暗笑吴楚楚的浅薄,——这想法像火一样,灼痛了心高气傲的策划人。
杨云帆根本不在意摄像的离去,他以手支颐,对着楚楚那篇大作沉吟。楚楚知道他审完〈〈晚间新闻〉〉已经很累了,就为了等着审自己的稿一直没回家,而现在,他皱着眉,无奈地面对部属的不成熟。随着他的思索,他左眉毛轻轻地跳动。人在江湖飘,切忌拉人替自己挡刀,她真想说你歇着吧,我来,——只愿他眉头舒展。
然而,高度决定深度,她深知现在的自己无法为他分忧。
杨云帆沉吟着,说:“楚楚,你觉得那位厂长知道《劳动法》吗?”
“这我不清楚……不对,他是知道的。因为田凤珍说,当初厂里迫她签不再找麻烦的保证书,她便到书店买了本《劳动法》,后来每次跟厂方交涉,她都是拿着这本小册子的。”
她又说起高速路上的见闻,那么多手外科医院的广告,和制片相对叹息。南滨那么多的压铸厂、家具厂、家电厂、鞋厂……每年会吞噬掉多少外来工的指头?江湖传言“南滨富可敌省,清平富可敌市”,谁来关注那令人眼红的GDP背后的血痕?
杨云帆说:“这期节目,如果只停留在为打工者讨伤残赔偿上,未免失之浅薄。”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等等,我有个新标题,——《厂规岂能凌驾于国法之上》。”
“漂亮!”
两人商议,这期特别节目,即要抨击齐大力之类土皇帝“县官不如县管”那一套,又要点明这场劳资纠纷的根源,指出管理方不该用厂规代替法律,还要借机宣传《劳动法》,呼吁厂方重视安全生产及工人权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才思如潮。
当阮志强们在夜幕中呼朋引伴地作乐时 ,我们那两位心有灵犀的政治家正激情澎湃,创作着他们的新作呢。
堪堪过了十二点,那篇杰作才大功告成。杨云帆看了一遍,甚是得意。他这才发现夜已深,整层楼只有他们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怛心楚楚的安全,他坚持送她回宿舍。
在经历了一天的紧张劳作之后,还有什么比在无人的夏夜街头飞驰更惬意呢?
这是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宁静而温柔。在两个青春洋溢的记者身边,除了月色和几盏渴睡的街灯外,只有呼呼的疾风。
这是她第一次领教杨云帆疯狂的一面。此人将摩托车开得飞起来,像一支箭,两边人行道上的树似黑黝黝的幽灵,朝两人直压下来,楚楚吓得紧紧搂住骑手的腰,将脸颊贴紧他的牛仔衣外套。
她幼受严格家教,成年后孤身飘泊,对所有想接近她的男人都不轻易许以词色。但他不同于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他是老师,是兄长,也是恩人,她闻着他带着男性气息的体味,对这个坚实有力的背脊充满信任。
车手似乎根本没想到女孩子的微妙心绪,他也不在意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
待楚楚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时,发现他们早已驶过翠苑花园门口,赶紧说:“过了,过了!”杨云帆大笑着嚷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引擎声淹没了一切。
突然地,她觉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分明是愿这疾风劲旅永不停止,一直驶到头顶那轮明月上去。他是将她作为盟友,带她分享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烦恼远离,欢乐无限。
今夕何夕。
摩托车沿着环城路转了两大圈,终于开进翠宛小区,停在七栋电视台宿舍楼下。在月光下挥手告别时,两人都觉得他们的友谊更进了一层。
这种战友般的默契,一直持续到周四下午的审片现场会。面对上司们的首肯,同事们的敬佩,吴楚楚和杨云帆四目相对间,自是为他们的创意激动,觉得他俩昨晚的加班加点没有白费。
可怜的阮志强,却被排斥在这份默契之外,自然觉得孤独郁闷。
审片会后,吴楚楚带着歌声和一个不自觉的笑容回到宿舍,一夜无梦。
周五早上,她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天已大亮,电话没人接,显然室友已去上班,时间不早了。见床下拖鞋只余一只,来不及找全,她便赤足跳下床去接电话。
“楚楚吗?”听筒里传来杨云帆急促的说话声:“你怎么还在睡觉?马上回台。”
“怎么啦?”她心中仍残留着昨日审片会的自豪,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刚接到许台电话,这期节目不能播。”
“为什么?”
“电话里讲不清,你快回台。”
“喂,喂……”
电话已挂断,只剩下呆若木鸡的吴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