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书网 勤书网
登录 | 注册

正在阅读> 女主播> 章节目录> 001 断指女工

选择阅读主题:

001 断指女工

作者:星空流沙 | 发布时间 | 2018-04-10 | 字数:3268

吴楚楚是在台门口那棵玉兰树下遇到那个女孩的。

当时正是下午上班时间,天地间张着淅淅沥沥的雨幕。马路上的人都带雨具,走路的撑着伞,骑行的穿着雨披,五颜六色的雨具里,人人都成了雨幕中一朵朵流动的花。

那个女孩却没带任何雨具,缩头缩脑,借着身后的玉兰树避雨。两眼紧盯着一个个上班的电视人,逡巡着,想上前,却没有勇气。
吴楚楚见她十七、八岁,扎两条过时的麻花辫,身上那件做功粗糙的蓝西服已半湿,湿漉漉的刘海疲惫地搭拉在脑门上,她见过许多这样的表情,知道这是个遇到麻烦的外来妹,忙刹住自行车,停在她面前。

她关切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看看,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女孩伸出她右手。

吴楚楚倒吸了一口冷气:女孩的食指和中指只剩下半截,断面呈红褐色,好像两个凝固的血窟窿。女孩说,她叫田凤珍,在清平镇腾达鞋厂打工。她的工作是用脚踏住机器,然后用手把裁好的鞋底拿出来。今年2月4日晚上10点多,已经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她在拿鞋底时,机器不知怎地突然砸下来,趁着疼痛还没咬上来,她捏着伤手飞奔,抵达百多米外的老板办公室时,才发现右手早已鲜血淋漓,疼痛钻心……她被紧急送进清平镇人民医院手外科手术室,第二天醒来,她右手的两个指头已被截去一半。

她红着眼圈说:“老板还没等我伤好,就要我出院,逼我上工了。”

“厂里付你多少工伤金?”

“他们给了我2000块钱,要我签下不再找麻烦的保证书,”田凤珍气愤地说,“我不签,厂长就把我推倒,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出他的办公室。”

“你有没有找过劳动局?”

“找了,被辞退我就找劳动局投诉过了。现在都好几个月了,路费已经花了几百,还是没有结果。现在,我的钱快没了,工作也没了,我是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来找电视台了。”

在新闻部办公室,杨云帆听罢田凤珍的遭遇,拍案而起,目光灼灼,如同一只发现猎物的兽。他知道,这是一味送上门的猛料,尤其在《劳动法》颁布一周年之际,这个选题,会成为他这个制片试用期交出的最佳成绩单。

虽然猛料当前,但他要审看当晚新闻,不敢擅离职守,故心有不甘地坐回椅上,开始调兵遣将:

“这期节目由吴楚楚策划、撰稿,阮志强摄制,拍哪些镜头或场景,策划人决定。”

楚楚看了看阮志强,他一脸不服:这样分工意味着,他的摄像机必须服从她这个实习生的指挥!楚楚的心像鼓满风的小船,她明白:这期节目,很可能成为她试用期的代表作。

杨云帆不理两位手下心中的小算盘,径直问:“吴导,你的第一枪打哪里?”

“清平镇劳动管理所。”

“很好。”

腾达鞋厂位于清平镇工业区,距南滨市区半个多小时车程。阮志强开车,吴楚楚拉田凤珍坐在后排。她喜欢利用车上时间跟嘉宾聊天,既可以多了解些情况,同时也让采访对象熟悉自己,以便正式拍摄时,对方在摄像机前能尽量松驰。

本来清平镇劳动管理所梁所长打算跟她们一起来的,但她谢绝了。

调来主管部门虽有助于解决茅盾,但也可能因此拍不到采访对象的真实想法。适才在管理所采访梁所长时,梁已跟腾达方通过电话,厂方答允会给媒体一个答复,这就够了,她想,剩下的我应该应付得来。

雨后的高速公路平滑似镜,窗边掠过一个个广告牌。一辆辆小汽车,载货卡车,闪着水光在身边神气活现地开过。一间间酒店,工厂,住宅楼,在道路两旁静默着。吴楚楚发现好几个广告牌上,都有着“手外科医院”的字样。她听说,珠三角的手外科医院是全国最多的,技术也最先进。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美术字后面,她似乎听到田凤珍们的眼泪,看到一枚枚带血的断指,愈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车子下了高速,转入清平镇。吴楚楚对这个镇并不陌生。三个月前她曾到过滨江豪宛,采访过该镇大佬何雄才,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变故,她也因缘际会,此刻坐到了电视台的采访车里。

在这个以富裕名震江湖的全国百强镇首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雨后愈像个闹轰轰的大蜂巢。然而,谁来关注那些沉默的底层工蜂的命运?

偷眼看看旁边的阮志强,此人埋首开车,看不出其它表情,显然仍在生气。她不指望做出一期出色的节目,就能收复骄傲的摄像,但是,这期节目将是摆正两人位置的好机会。一人高的水泥砖墙环绕着腾达厂区,两扇带着铁栅栏的黑铁门,紧闭的门旁站着保安,外人非请莫入。采访车径直驶到保安跟前,吴楚楚简单说明来意。厂方显然已有交待,保安开了门,指点他们泊车,将客人带往办公大楼。

沿着冬青夹道的厂区道路往前走,四周传来难以置信的异常声响。看不到一个工人,想来人们都在车间里忙活。吴楚楚按照习惯,边走边观察周边环境。这是负面新闻采访,不被人辱骂追打已属上上大吉,别指望被投诉方的笑脸,故要提前看好撤退路线。可是眼前的一切,让她暗暗心惊,她想:

这是一个独立王国,一个人到了这里,多半要变成机器人的。万一我们激怒了国王,几乎就是瓮中之鳖,没有丝毫逃跑的机会。

保安将她们带到二楼的接待室,厂方代表贾主管已经候在这儿了,他给客人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彬彬有礼地说:“欢迎《法制纵横》,欢迎各位传媒朋友前来指导工作。”

“不用客气,”吴楚楚说话像拉家常,淡淡地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下,田凤珍在厂里加班失去了两个手指,贵厂为什么只给她那么点工伤赔偿?”

这是政法线暗访的例行操作:看似闲聊,其实采访已经开始,只因提问者手上没拿话筒,摄像手中不见机器,采访对象往往会放松警惕。

殊不知,小小的话筒连同针孔摄像机,就藏在阮志强腋下那个小包里。

这种比本书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真皮包俗称“老板包”,是当时市面上男士最流行的饰物,没人会怀疑里头另有乾坤。

“这个,你们误会了”,贾主管拍拍手里的一个文件夹,笑着说,“田凤珍的工伤金申请表,我们早就报上去啦,只不过手续慢了点,现在还没批下来。”

吴楚楚说:“那么,发给田凤珍的2000元,是以什么名目呢?”

贾主管顿时语塞。他推推鼻粱上的钛合金眼镜,凝视着女记者那娇嫩的俏脸,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把电视台的妞视为花瓶。

不等他找理由,吴楚楚又抛出一个问题:“工人在贵厂加班致残,厂里有什么理由将她辞退?” 
 “这个……辞退田凤珍不是因为她残废了,而是因为她的工作态度不好。上班迟到,下班早退……”

“撒谎!”田凤珍涨红了面孔嚷,“你们往我身上泼脏水……”

吴楚楚摆摆手,示意田凤珍吵架解决不了问题,抓住主管的话尾,又攻了一句:“在田凤珍的手指被轧断之前,她的工作态度好不好呢?” 
 “这个……我不知道……全厂几百个员工,我怎么能每个员工的情况都清楚?”
 “那你怎么单单知道田凤珍工作态度不好?”

贾主管再次语塞。

吴楚楚趁机要求见厂长。贾主管这时已经知道,他应付不了这个妞,蹙了一阵眉头,终于说:好吧。

但是她们并没有等来“国王”。须臾,门口出现一把黑红大花的雨伞,楚楚刚意识到外头又下雨了,伞下一把粗嗓门已响了起来:“你好本事,把记者也带来了!”

伞一收,露出一位穿着蓝不蓝、白不白工作服的妇人。

田凤珍对妇人颇有忌惮,嗫嚅说:“表姐,你怎么来了。”

那表姐年纪暧昧,在二十八至四十八岁之间,脸蛋红润,腰身粗壮,她一屁股坐在田凤珍旁边,“人家给了钱,你就知足吧”,她拍打着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样闹,会连累我和你姐夫穿小鞋的。”若是平日,吴楚楚对这种悍妇是退避三舍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给那双胖大手掌拍打几下,起码在医院躺三天。但她不能让田凤珍的心气给这妇人打压下去,只好挺身而出,说:

“现在的问题是:凤珍因工致残,厂里没给她足够赔偿。”

妇人剜了她一眼,不理这个狗拿耗子管闲事的人,对表妹下了最后通碟:

“胳膊拧不过大腿!田凤珍,你再不收手,我们跟你一刀两断……我真后悔,当初干嘛把你介绍进厂。”
 显然这姐儿俩不是第一次为这事争执,田凤珍头一梗,也下了决心:

“断就断,免得连累你们”。

一直作壁上观的阮志强忍不住了,说:

“喂,你表妹被人欺负,你不帮她,倒不要她?”
 妇人见一人难敌三张口,悻悻然地站起来:

“好,好,你们就纵着她闹吧,我不管了。刚才贾主管已经跟我亮了底,田凤珍,你搬谁来也没有用,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撑开那把花里胡梢的伞,一拧身,走进茫茫雨雾中。

好死不如赖活着,中国老百姓最擅长忍耐。也许她是对的,若没点阿Q精神,在这样的厂里,如何熬过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