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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她来自江南

作者:星空流沙 | 发布时间 | 2018-04-10 | 字数:4261

其实报社不少人都看到了那个掩面疾奔的红裙女孩,但大家都假装没看到。苍白的安慰是对失败者的辱侮,人人明白,吴楚楚那短暂的媒体人生涯,就此告终。

可怜这孩子,在报社熬了半年,只捞到一次重大事件采访。

吴楚楚生在江南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小镇绿水环绕,民风古朴,粉墙黛瓦随处可见,好似一幅山水画。跟湿热的南粤不同,这里春有桃花夏有荷,秋有雁阵冬有雪,四季分明得很。无论是外来的人,本地的人,走在经历千百年风雨的青石板小路上时,总有些恍惚,似乎一不小心,就走进某首唐诗,某阙宋词里了。
吴楚楚的母亲经营着一家小餐馆,每天起早贪黑,殷勤待客。楚楚放学后常常到自己家店里帮忙,有时端盘子,有时去看大师傅炒菜。对一个孩子来说,看着那些普普通通的蔬菜和肉类,在火的作用下变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像是看一场场奇妙的魔术表演。

十二岁那年某天,父亲偶到餐馆,发现食客们看向女儿的目光,远胜过对碗中食物的热切。他突然意识到,女儿是多么天生丽质,遂给楚楚报名参加了一个古筝培训班,没让她到餐馆来了。

古筝培训班给吴楚楚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她细读《唐诗三百首》、《宋诗鉴赏》,感叹古人能把中国文字玩得如此精妙。古筝老师是位孤芳自赏的老姑娘,她教吴楚楚学会了摄影。再大几岁,她便跟班里的女同学到附近的城市旅行,比如到苏州看园林,到南京捡雨花石,到无锡赏梅花……

她是个自觉性很强的孩子。每天做完功课,便把古筝搬到院子的紫藤架下,一遍遍地练习《春江花月夜》或《阳关三叠》。

每当她练琴的时候,父亲便远远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听着。偶尔,父女目光相遇,相视一笑,彼此莫逆于心。

父亲是镇中的物理老师,一位怀才不遇的美男子。跟娇小活泼一盆火似的妻子不同,他孤高自许,沉默寡言。他一下班就宅在家里,或翻阅每月送来的《世界建筑》杂志,或是将家中的各种电器,闹钟啦,收录机啦,电视机啦,冰箱啦,拆了装,装了拆……直到后来吴楚楚看《百年孤独》,看到起义失败的奥雷良诺上校亦宅在家里,把金子打成小金鱼,又把它熔成金子,再打……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孤独:

作为同济大学工业与民用建筑系的高材生,他的理想是当建筑师,然而阴差阳错,他不得不一直窝在故乡小镇,做他憎恶的孩子王,按着规定的时间上班,下班……他像一只被捕获的鹰,隔着笼子望着蓝天白云,直到死亡来临。

若非身边有一个解语花般的女儿,老吴真的要郁闷终身,永远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十五岁时,吴楚楚的古筝已经达到九级。每逢古筝班演出,她就梳起双丫髻,穿一身小凤仙似的唐装,坐在第一排,气定神闲地弹筝。她的父母会穿戴整齐,坐在台下当她的观众。下台后,母亲会递给她一个保温瓶,瓶里有时是热腾腾的糖水,有时是精心熬好的细粥。父亲在一边,点评她的台风及表演。

指导老师一直想让吴楚楚去考民乐团,当父亲的总是婉谢。

宝贝女儿成绩那么好,他不想她这辈子都用来替人伴奏。

吴楚楚上高中二年级时,一场车祸将父亲从她身边带走。

那天父亲新理了发,洒上古龙香水,换上最好那套西装,风度翩翩去赴同学会。凌晨时,家中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吴楚楚慌乱地拿起话筒,但听那头的人声称是父亲的大学同学,说吴老师喝高了,出门后不知怎地被一辆货车撞了,现在医院急救……

楚楚同母亲赶到医院,病床上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认不出妻女了。

天光时,吴楚楚正在拉窗帘,却见父亲忽然从床上坐起,直着脖子,柔声呼唤:“雪儿,雪儿啊……”,随即往后一仰,倒在床上,任凭妻女如何呼唤,那对半睁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活光了。

渐渐地,母亲习惯了独身生活。那天,小餐馆寡妇清理丈夫的遗物,在丈夫一个终年锁着的抽屉底层,她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日记,便打开看起来。没想到,上头的纪录让她气得手脚冰凉……

丈夫日记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一个叫雪儿的女人。显然,雪儿是他的初恋女友。他怨恨雪儿趋炎附势变了心,使他沦为行尸走肉,胡乱地娶了个吱吱喳喳的女人,胡乱地结婚生子……他记下他在同学会再遇雪儿时,他跟她重新擦出的火花……他还写着,他在女儿身上花了无数心思,试图复活雪儿的气韵,雪儿的一颦一笑……

啊,她一直爱他爱得神魂颠倒,百依百顺,他却一直另有所爱!

母亲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马上把丈夫揪来,理论一番,最低也要给他两个耳刮子……却不得不面对天人永隔。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自不会将这场曲辱告诉别人,只是从此爱上了酗酒,变得喜怒无常。

吴楚楚停下古筝学习,一放学就到母亲店里帮忙。她帮大师傅打下手,系上条花围裙给客人端盘子,希望能让母亲重展欢颜,可是母亲坚决地赶她走,她说:你妈还没老,你围着我转来转去,搞得我像个老废物。

她只得回到古筝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日渐发胖,邋遢,沉沦。

吴楚楚就要高中毕业了,她毅然决定读个烹饪专科,留在母亲身边,帮她打理餐馆的生意,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报本科,报你喜欢的文学艺术类”,她说,“你老妈还没到要人侍候的时候。”
 她考入了浦江大学中文系。

发下来的课程表,她一看就喜欢。什么《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历代优秀文学作品赏析》、《文学概论》……熟悉又陌生,美丽又有趣。她的古典文学功底很快显露,当同舍友们摇头晃脑地背诵《诗经》、《离骚》,以便应付老师的抽查时,她却在一边看考琳·麦考洛的《荆棘鸟》,——那些名篇她早倒背如流了。

她参加了校剧社,拿到了奖学金,课余给一个小学生教作文,以便挣些零花钱……她极力减轻母亲的负担。

能考上浦江大学的同学大都基础不错,老师们又存心让这些被高考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享受青春,所以中文系的功课不难应付。每逢周末,吴楚楚会和一伙浪荡子(同舍女友)去跳舞,大家打扮得花枝招展,随着强烈的节奏扭动身体,觉得这是挥霍青春的最佳方式;遇到不喜欢的课,她便逃到图书馆里看小说,看杂志。周围的同学跟她差不多,都在为赋新词强说愁,只崇拜有真才实料的老师,考试前夕便抱抱佛脚,总能混到一个过得去的分数。

学校在上海,她非常喜欢这颗东方明珠。星期天她和舍友们到南京路上逛街,试穿各种时装,评说一番,然后挑出一点小暇疵放回原处,再对悻悻然的服务员扮个鬼脸;或坐公共汽车到外滩,看情人墙爬山虎般一串串的情侣,看他们表演此情不渝;或者来到美术馆,混在那些打扮新潮的艺术界人士中间,流连在一幅幅画作前,煞有介事,时而颌首,时而摇头,自觉一派文艺范。
上海街头有好些白相人,喜欢跟在她后面说些风话,但并不上前动手动脚。问了上海籍同学,说此风雅事古已有之,鲁迅先生还为此写过一篇妙文,叫《唐朝的盯梢》……亦有舍友取笑,说吴楚楚气质独到,街头混混在她面前,亦是有守有为。 
 许多男生都喜欢吴楚楚,有两位骑士追得最凶。一个是热情洋溢的上海戏剧学院的未来导演杜宇,另一个是老实敦厚的复旦数学系老乡罗志诚。楚楚有时也跟他们去泡咖啡屋,看电影,跳舞,但没陷进去。她向往的书中那种灵肉合一、荡气回肠的爱情,她的理想伴侣是父亲那样的,忧郁高贵,多才多艺。而身边的男生呢,总有些幼稚,油滑。
江南的天,潮湿,多风。蒙蒙细雨中,校园里的红花绿草好似涂了一层明油,娇艳逼人。吴楚楚上着白绒线毛衣,下着咖啡色斜格长裙,坐在一方小亭里弹古筝。筝音清越,欲说还休,弹筝女孩长发垂肩,星眸半闭,沉沉醉入另一个世界。

——这是浦大中文系一景。这时,就是最孟浪的男生,虽闻声踟踌,却不敢上前套瓷:

女孩子这模样,这气派,流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娴雅,他们感到,自己在梦中想到、在书中读到的某种气韵,正洋溢在这个女生身上……

每逢寒暑假,吴楚楚便回家陪母亲。母亲让她感到陌生,难过,却无能为力。她脸生横肉,嘴唇腥红,喜怒无常,忘性很大。她在店里大声地跟男人们调情,深夜被伙计送回家时,往往胡言乱语,酒气熏天。第二天太阳出来,对昨夜的一切却记不起了。
 吴楚楚读到最后一个学期时,母亲在酩酊中回家,不知怎地跌入一个池塘,第二天人们将她捞起时,已经回天无力。小镇上的人没让她受冷落,近百人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她本是热情能干的女强人,一生怜贫惜老,给过许多人帮助和安慰,现在,她帮过的这些人都来送她了,她的灵前一直热热闹闹,一如她生前。

当着众人,吴楚楚没哭哭啼啼。她跪在母亲灵前,一身重孝,恍恍惚惚。父亲走时,楚楚尚能守着他咽气,而母亲……因为人们不想夺走孤女最后一点念想,不让她看到母亲那具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肉体,以致她一直难以相信,棺材里躺着的,是她亲爱的母亲。

她那梨花带雨无声饮泣的模样,让好些来治丧的妇人忍不住,顾自呜咽起来。
整个丧事都是热心的亲友操办的,七天之后,母亲就在父亲的坟墓旁永远地安眠了。而吴楚楚则回到上海,继续写毕业论文。母亲死后,她才发现家中生意早已一团糟,她把母亲的小店出售,刨去丧葬费,还完债务,手头只剩两千多现金了。

往后怎么过,她必须自已决定。

她不要再回到小镇生活。父母相继离去,故乡的一切,都会勾起她的回忆。这种记忆之沉重,会坠得一个人永远无法自由飞翔,这可不是爱她的父母想看到的。

她的成绩不错,但是一个没有关系不会来事的外地女生,想留在大上海,摘星一般困难。
 人才招聘会也让她失望,许多用人单位一看她是女生,纷纷摇头。

周围的同学,都有父母帮着联系用人单位。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没有人帮她出主意,没有一家公司向她施以援手,她成了一朵浮萍,诺大江湖,竟找不到一角安身立命。

教《〈红楼梦〉赏析》的系主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因为爱唠叨,被弟子们戏称为“好心老太”。一天课后,他叫住她: 
 “吴楚楚,你的单位落实了吗?”

她脸红了,吱唔着:“还没呢。”

“《南滨商报》要系里给他们推荐一名学生,你想到广东闯闯吗?” 
 “啊?哦,好啊”,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连声说,“谢谢,谢谢您!”
 她通过了《南滨商报》的面试,然后回到故乡给父母扫了墓,告诉他们,女儿就要当记者了,是去南方,当今中国最热的珠三角。

纸钱黑色的灰烬在风中飞舞,如一群通往冥界的黑蝴蝶。吴楚楚隔着迷朦泪水盯着它们,心中既酸楚,又踌躇满志:

安息吧,爸爸,妈妈。女儿已经学业有成,前程一片光明,从今往后,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临行前,“好心老太”叮嘱她:“中国的新闻业正在进行重大变革。南珠三角,正是各种新思潮交锋的前沿阵地。这一阵,对旧体制不满的传媒精英纷纷南下,像《南滨商报》这样的民营报纸,是他们的集中营。而你,之前基本没接触过新闻,你必须非常努力,才不被淘汰。” 
吴楚楚用力点头,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她把古筝送给一位小师妹,背着一个旅行袋,拎着上大学时那个黑红格子的旅行箱,坐上火车,来到南滨,一座以“三来一补”闻名的、刚由农业县升级而来的地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