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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独家专访

作者:星空流沙 | 发布时间 | 2018-04-10 | 字数:4059

吴楚楚到达滨江豪苑的时候,离九点半只差十三分钟。著名的高档小区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人工湖碧波荡漾,湖边是如茵的草坪,红砖的小径,各色花树掩映着鸽灰色的别墅。她边急急寻找何氏住宅,边陶醉于眼前美景,惊叹在这闹轰轰的南国新城,居然还有人住在童话里。

她停在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房前。洋房外观不算特别,但别人家门口种的是各色花木,何家门前却是一株高大的古榕,虬曲的枝干,如盖的绿荫罩住了半间屋子,神秘,阴森,霸气,似在彰显开发商老板的高贵身份。

离约定时间只差三分钟了!她走得气喘吁吁,粉面潮红,遂在门前驻足。她足足花了一分钟调匀呼吸,把跑得乱蓬蓬的马尾辫重新束好。

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一位着黑色香云纱的中年妇女给她开了门,问过来意,请她进去。
 “何总在书房等你。”

跟在这位自称“琪姐”的何家保姆身后,穿过宽大的庭院,走在客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吴楚楚仍觉得似幻似真。她心中被自豪和紧张塞得满满的:那个全城老记刮地三尺都找不到影子的何雄才,此时正在书房等着吴记者呢。

二十二岁的《南滨商报》特派记者吴楚楚。

一个男人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楚楚第一眼看到他的悲伤,第二眼看到他的英俊,第三眼看到他的阴郁。这人三十多岁,高鼻梁,一双深窝眼,灼人,深邃。身形瘦削,橄榄色皮肤,穿套有型有款的黑西服,像个男模特。他将胡子拉渣的面庞转向楚楚,深陷的黑眼睛,里头空空洞洞。
 吴楚楚震惊得忘了说话。

虽在商报,但她是副刊编辑,跑的是文艺线,跟商界中人打交道不多。想象中的“黑社会大佬”、“花心暴发户”,都是些脑满肠肥、一身煞气的家伙,跟这个被悲伤攫走灵魂的男人,跟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韵,很难连得起来。

屋主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感到他看到她辫梢上那朵白色的雏菊时,叹了口气。楚楚暗暗庆幸她今天的打扮。她身着白衬衫,黑伞裙,背着个黑色PU皮双肩包,既有悼客的朴素,亦有“无冕之王”的干练。

“好吧,吴楚楚你去吧”,编辑部主任老郑被她纠缠不过,终于答应让她采写这篇特稿。在他眼里,这妞虽然不算专职记者,但胜在心思活络,让何雄才这样的老狐狸敞开心扉,派一位外表清纯的女学生,没准比一位老成精干的记者更合适。

何老板向小吴记者打过招呼后,继续垂首枯坐。茶几上摆着一套紫砂功夫茶茶具,主人居然忘了给客人泡茶。

吴楚楚借欣赏书房掩饰着她的窘态。这是她见过最气派的书房,墙上挂有名人字画,架上陈有彝鼎玉雕。最引人注目的,是迎面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柜中摆满书籍,以建筑及管理类居多,许多是烫金封面的精装本,——太新太漂亮了,令人怀疑书的装饰性胜过实用性。

她知道不少本地生意人书房不摆书,因为“书”与“输”同音,对这位尊重书的何总添了些好感。

想到这间书香浓郁的华屋里,招待过富商巨贾,聚集过流氓恶霸,飘荡过那两个夭折孩子的欢笑……空气中无端地沉重不安,似乎那些勾心斗角,诡计冤孽,残酷戮杀,遗风仍在。
 室内静寂一片。桌上的一个尺多高的水晶瓶插着黄白两色菊花,这个季节也有菊花,定是出自温室花棚吧,——楚楚想,带药味的花香浓一阵,淡一阵,象暗潮汹涌的心绪。

琪姐端来两杯普洱茶,静静离去。

几口热茶下肚,吴楚楚记起此行的任务,她的义愤回来了,她的理智也回来了。

——何雄才,雄图集团董事长,南滨市地产界新秀,传闻中的滨海片黑社会大哥。据说跟若干残害人体案有牵连,跟若干暴力勒索案有牵连,警方却一直对他鞭长莫及。有人说是因为其保护伞过硬,有人说是因为他善于审时度势,完成原始积累便将大部分生意合法化……反正,人们随处可见雄图地产的广告,其当家人却绝少接受采访。

这个低调神秘的男人,没料到后院失火,一下成了众矢之的。十天前,何妻在一煲田七老鸡汤中溶入鼠药,让两个孩子喝下,然后自已喝……第二天早晨人们在她独居的公寓房中发现了她,将她救回,那两个稚龄小儿,却是魂归天国。

现在,何妻琅珰入狱。各家传媒为挖出这场人伦惨剧背后的故事,正在各显神通,市内市外,境内境外,新闻大战儿狼烟四起……

楚楚暗恨自己的妇人之仁,她牙一咬,做出见过世面、身手不凡状,立即切入节点:

“何总,你太太说,她在事发前一天回家,刚好看到你妈在逗一对双胞胎女婴,这对女婴到底是你的,还是你妈捡的?”

“是捡的,不信可以做亲子鉴定。”他声音嘶哑,双手轻颤。

“你为什么不跟太太解释清楚?”

“解释不清。”

“为什么?”

“我老婆对我有成见,她觉得得我是那种包二奶,玩女人、搞外遇的人。”

“事实呢?”

“我以人格发誓,没有!”

“那你老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误会?“

“她一个人闷在家,不工作,整天胡思乱想,查我行踪。”

“可你太太对《南滨日报》的记者说,你因为喜新厌旧,逼得她两年前带着孩子搬出去,一个人艰难谋生?”

“当时是她自己闹着要分居的。”

“她们母子的生活来源是什么?”

“由我提供,每个月两万,有据可查”。他摇摇头,紧闭的眼角渗出豆大的泪珠,如两行断线的珠子,无声下滑,流过瘦削而线条优美的面颊,渗入雪白的衬衫领。

楚楚不忍步步进逼,只能低头喝茶。

一团黑影出现在门口,细看却是只黑猫。

猫全身似一匹黑缎,半丝杂毛也无,眼睛是绿色的,大而神秘,楚楚后来才知道,这是只极品的猫,这种猫身上有一点杂色,品阶就下降了。
 楚楚向它招手,想叫它过来玩玩,借以打破屋内僵局,却见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喵—噢”一声,轻捷地走了。

就在黑猫消失的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位老妇抱着个像框走了进来,何雄才叫了声“妈”,颤声说:“我不是说,把所有跟孩子有关的东西都烧了吗,你怎么还留有这张像?”

老妇头发斑白,身着黑色暗花真丝衣裤,红肿着一双悲凄的丹凤三角眼,——美人老了,眼睛还没老。楚楚好奇地拿过相框,见照片上是一对年画般可爱的童男童女,男童三、四岁,女童五、六岁,两人均穿着大红羽绒服,羽绒服的帽沿、袖口镶着雪白的毛皮,红色雪地靴,手挽手站在雪地上畅笑,那两双映着阳光的眼睛亮晶晶的,活生生的……

吴楚楚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心想: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此丧心病狂,喂这这两个小天使喝下鼠药汤?
 “记者啊,你要替我们何家主持公道啊,我媳妇有精神病。”何老太跌坐在沙发上,以帕试泪,悲愤地说。何雄才搂住母亲,再次质问像片怎么还没烧。

何老太发出可怕的呜呜声,从呜咽中漫出破碎的句子:“……可怜我的乖孙,嬷嬷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是最后一张像……烧吧忘了吧……”

粤人是含蓄低调的,成功人士更在乎尊严。这样不顾尊严在陌生人面前发泄,只能说何妻的目的达到了:她给了丈夫和婆婆致命的一击。

终于何雄才控制了自己,他拍拍母亲的肩,摇摇头,似在提醒她,不要太失态。他向楚楚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工作。

“阿姨您好”,吴楚楚清了清嗓子,试图从何老太身上打开缺口,“您抱回的那对弃婴是在哪儿拾的?”

“樟树菜市场口的垃圾箱旁边,那天我一早去买菜”,她吸溜着鼻子。

“有人看到了吗?”

“邻居许阿姨当时和我在一起,市场保安小张也在。”

“您媳妇为什么不信?”

“她有疑心病,硬说这是阿雄同阿霞的孩子。”

“谁是阿霞?”

“丽人发廊的老板娘,一个四川妹。”老太婆轻蔑地瘪瘪嘴。

记者是靠提问逼近真相的,这阿霞可是吴记者挖出的新角色!吴楚楚一阵兴奋,忍不住扫一眼何雄才,见他仍行尸走肉般摊在沙发上,眼皮也没眨一下。

她装出不在意的口吻,问:“何总,你跟阿霞很熟吗?”

“不熟,到她那里理过几次发。”

这样问下去不会有结果了,她决定转换话题,便问何家母子希望法院如何处理。

“我的孙已经走了,再搭上媳妇的命也挽不回了”,何老太擦一把眼泪,哀哀地说,“希望法官看在我媳妇精神错乱的份上,宽大处理。”

“我同意,都是我的错!”何雄才吸一下鼻子,嘶声说,“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将心比心,我不想再让孩子的母亲受罪。”

楚楚并没意识到自己也在流泪,她被何家母子的大度震撼了。她将采访本和圆珠笔放入背囊,接过何雄才递给她的纸巾,尴尬拭去脸上的泪痕,说了些节哀应变的话,起身告辞。

何雄才将她一直送到门外的榕树荫下,关切地说:“吴记者,你真的不需要我派司机送你?”

“不用客气,我是第一次来清平镇,都说是这里是南派时装名城,我想逛逛。”

“那好吧”,何雄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你是好女孩,谢谢你的眼泪。往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打我的电话。”

走出滨江豪苑,外面世界的喧嚣扑面而来,何家母子相拥流泪的阴影,终于在近午的阳光下渐渐淡去。

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行道两边店铺林立,卖着时装、字画、午餐、糖水、点心、金饰玉器……到底是得改革开放新风的珠三角,到底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富裕名镇,似乎人人都在做生意,处处都是争执,洽谈,遍地机遇,遍地陷阱。

“走鬼”车着色彩鲜艳的反季节水果沿街叫卖,远远看到城管的身影就溜之大吉;下了班的上班族及晚起的歌女三五结伴,正在街头溜达,寻找心仪的时装或美食。操着外地口音的打工族转悠着找工作,人行道上摆出几张桌椅,小食店的老板夫妇在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大锅里的牛骨汤香气诱人。

肚子在“咕咕”抗议,吴楚楚咽了几口口水。为了这椿她拼老命争来的采访,她昨晚做了很久的功课,今早起床迟了,只好略掉早餐。在何家又光饮浓茶,现在她的胃好似长出了一只手,一个劲地向她索要食物。

可她并不不后悔谢绝何家母子的留饭,站在街头叫出租。然则这正是出租车最忙的时候,一辆辆挂有“客满”牌子的出租车在她面前开过,她的手一次次满怀希望地举起,一次次无力地垂下,

“呜——”地一声,一辆锃亮的黑色摩托车停在她面前,车上的骑士将面罩一抬,朝她眨眨眼,笑道:

“靓女,去哪里?我送你。”

她径直跨上后座,说:“多谢,到丽人发廊”。

年轻的司机“突突突”地发动了摩托,戏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一眼就看到你啦,我说我们清平哪来这么靓的女仔,原来是丽人发廊的小姐。要不我们去哪坐坐?我请你吃饭。”

楚楚大声说:“不用了!我不是小姐,我是记者。”

骑士当即收起嘻笑,打听楚楚是哪家报社的,来清平采访什么,楚楚随口敷衍,跟骑士聊得火热。可是,当她问起当地人如何看待何家这单人伦惨案时,司机却说不清楚,不再回答吴记者的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