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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作者:星空流沙 | 发布时间 | 2018-04-10 | 字数:2119

我又一次打量她。

她右手握只手持唛,唛上标着“NBTV”一行字母,字母下是红绿蓝三原色轮状台标,隔着荧屏对我说话。简洁的白衬衫,光洁的面孔,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尘埃,她的青春风采依然扑面而来。

她表情悲悯,出口成章,声音轻柔悦耳,普通话里带点吴侬软语。吸引我的不是这把职业腔,而是那张清丽面孔:色如芙蓉,眉似远山,一对毛葡萄眼睛,似两汪泉水,清澈见底……每个观众看了,都会联想到年少春衫窄时在花荫下写诗的自己。

女孩在解说一场不该发生的火灾。她身后是暗淡的星空,仍在冒烟的楼房,消防车,幢幛人影……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慌乱中,她是唯一的定点。她笃笃定定地站着,手中话筒稳稳的,口中的解说清清楚楚。以我四年播音主持专业的训练,我知道她的解说是即兴的,不是照稿念。

随着电视分工越来越细,许多主持人都乐得当花瓶,背稿子了。像她这样能写能拍能剪的主播,时至今日亦属电视业的宝贵人才。

从《南滨电视周报》一摞摞陈旧的合订本里,我寻找一切有关她的报道;在磁带库一排排老式录影带中,我调出她做过的全部片子。这样,穿越长长的时光遂道,我跟资料带里的她相遇了。

她依然青春,美丽如故。

铁打的荧屏,流水的主播,观众是喜新厌旧的。二十余载白云苍狗,多少靓丽的面孔在南滨台的荧屏上闪耀过,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将毕业实习选在南滨台,就是为了查阅当年的资料,见见母亲一直念叨的她。

在资料库姹紫嫣红的主持人中,她的光彩最独到:

她是全台第一位调查记者型女主播,撰写的专题片拿过全国大奖。

她主持的《法制纵横》,至今仍是南滨台的王牌栏目,她采写的好些案例都曾轰动一时。她的玉照不时出现在当年的《南滨日报》、《南滨电视周报》上,人们争相传阅她那些暗访的台前幕后……

可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些跟她同时进台的女主播,或是升到了管理层,或是嫁到了好人家,或是改行进了其它轻松的行业……消息灵通的老记们聚一起,不时会说起谁谁现在得意,谁谁现在失落,但我这位《法制纵横》的实习生一提起我们栏目的前辈,大家往往叹息一声,噤口不言了。

为什么,要刻意忽略,那个慧星般划过新闻中心天空的女孩呢?

最勾起我好奇心的,是那些能说会道、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老员工。当我向他们提起“吴楚楚”这个名字时,众人诡秘地笑笑,说,你为什么不去问老板?

这些老油条!

明知我辈虽被誉为“无冕之王”,在外头无法无天,啥都敢捅,可回到台里,仍有点怕台长。孙猴子跳出不如来佛的手心,台长是我辈最大的克星,他一句话,就可以毙了咱辛苦一个月做出的一期节目。

好在我刚从学校出来,文笔尚鲜活灵动,不像那些写惯了电视稿的前辈,写什么都是干而硬的新闻腔,故而受邀写作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我台成绩盘点这篇特稿。我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楞劲,以查资料为由求见台长,乘机向他打听一个叫吴楚楚的女主播。

尽管我的态度,充满了下级对上级的恭敬,可老板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叫你去写我们台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辉煌成绩,你怎么钻进故纸堆出不来了?那篇特稿,你下周给我!

素有“南滨官场第一帅”、“最富人情味官员”美誉的广电系统老大,居然也讳莫若深,顾左右而言它,更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已初步查到:

吴楚楚,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乘改革开放的春风来到珠三角,成为千万寻梦打工族之一。她进入南滨传媒界时刚刚二十出头,青春,单纯,理想主义,一朵含露乍开的水莲花。她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凭女人资本来捕捉大款和机遇的野心。隔着屏幕,我依然能感受到她那对毛葡萄眼中的纯真。这种纯真,能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感受到媒体人的直率,女文青的优雅。

无怪乎,她在新闻部只呆了一年多,已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红主播。

我认为,记录一个才华与美丽兼具的女主播,她经手的经典个案,她的成长,她的情感,她的所见所闻……比写一篇《改革开放四十年,南滨台一步一跨越》之类,更能反映南中国那个特定时期的人生百态。

于是,借着写那篇特稿的机会,我以一个新闻初哥的不屈不挠,寻访一切跟吴楚楚打过交道的人,追踪这个女孩的经历,不放过一切细节。

有人不接受采访,有人故意模糊了关键的节点,也有人不光详述了当时的情景,还将我带到事件的现场……
 除了借助旧报纸及旧磁带,我后面这个故事的素材来源还有:

对南滨台老员工的采访,吴楚楚当年采访过的人的回忆,跟吴楚楚合作过的公检法系统的朋友,还有女主角刚到电视台的室友,如今的广告经营中心经理庄婷,转述吴楚楚曾对她说过的她身世时,婷姐眼中泛起泪光。

尽管我动用了四年新闻课上学到的技能,做了大量功课,仍有许多空白点,我知道最好还是能采访到主人公本人,但是大家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们说,当初吴楚楚离开南滨,可是发誓再也不回这座城市,再也不见一个熟人的,你现在掘地三尺硬要逼别人现身,她未必乐意。

我在网上搜了又搜,没搜到吴楚楚的任何消息,也没看到一篇署名“吴楚楚”的文章。这说明她也许一直在国外,即便回国,也彻底离开了新闻队伍……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动用一个资深文学社社长的想象力了。

悦耳的解说声突然消失,荧幕上出现了黑场,这预示着磁带已到了尽头。附在带子上那个女孩,继续沉入那个黑暗的、没有晨暮的世界。

而我坐到电脑前,敲打键盘,跟随那个关不住的声音,记下这段如烟似尘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