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莫承
正月初八,刚刚熬过这个新年的年郡王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清晨年郡王府中,不住的传来一阵阵抽泣声,正堂院子中摆放着一尊硕大的棺材,檐角堂下,人人皆披镐素,丫鬟仆人们走路都不敢重了步子,说话也是悄悄耳语,离得稍远些都听不清楚。怀抱着年郡王重孙的孙媳妇小心的看护着手里的孩子,刚刚满月的婴儿似是受到了惊吓,突然哭出声来。众人被婴儿勾引,都压抑不住,好似找到宣泄一般,整个正堂哭声一片,只为感念见证了整个姜虞国九十年变程的百岁老人。
年莫承是谁?
当年姜虞国第一任皇帝百里明玉攻下安蓟城,下令抚恤三军,又约法三章,不进犯安蓟城百姓一分一毫,这一日听闻死讯的年绍祺三夫人伏在年绍祺被长矛贯穿的冰冷的身体上不住抽泣,想起昨夜还在自己枕边,白天就已是阴阳两隔,抬头望着从来都与自己不对付的正房夫人,也没有往日那般仇视了。正房已然昏死过去,国破、家亡,已然四十几许的正房夫人乍受打击,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昏倒了。
百里明玉特别交代了要善待年绍祺、沙成仁两位亡身又亡国的将领,自然没有人去打扰这一幕。不只此处,残破的安蓟城不知多少地方都在经历生离死别,孤苦伶仃的妻儿;年迈无依的老母。刚刚经历了一场决定性胜利的泸王并没有急着从南城门奔往整个繁境的中枢之地,尔是指挥着还留有体力的士兵将领们维持秩序,一具具尸体整齐排列在一起,等着还尚在的亲人们前来吊唁,整个安蓟城成了一座哭丧场。
将各项事宜交由方禺山,百里明玉蹲在一个七八岁孩童身前,孩童看着眼前红盔红甲的中年男子,显然有些警惕,双手撑起,护住身后两个中年女子,强装镇定大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百里明玉指着孩童身后躺在冰冷地面的男人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孩童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中年大叔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尔是又问向了自己,但从小有着良好教养的他还是答道:“这是我父亲。”
泸王百里明玉定眼看着年绍祺的尸体,“你觉得你的父亲是个什么人?”
“是英雄。”孩童不假思索的答道。
哭丧场绽起一张笑脸,未来姜虞国的开国君主将手中飞扬着白色天鹅翎毛的血红头盔递到孩童面前,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莫承。”
“莫承什么?”
孩童年莫承伸出一只手摸摸脑袋,随即接过头盔。百里明玉笑道:“莫承国恨,莫承家仇。”站起身,他看着落下的夕阳余晖,“你会向你父亲一样吗?”
年莫承看着背对着自己走远的红甲大叔,怀里抱着头盔朗声喊道:“我会的。”
泸沽历十三年,已然二十一岁的年莫承投军边关,短短三年就手握六千铁骑,帮助十三年前给了自己一顶头盔的大叔横佂远战,纵横转战九千里,年莫承青年出战,再回安蓟城已然两鬓斑白。
站在赏赐给自己却从来没迈进过一步的年府门前,年莫承低头整理换上的便服,年府看门的是两个年轻下人,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小却仍旧精神硕利的男人站在门前不动,左边下人给右边同伴打个眼色,那人点头进了府门,这边他才下来问道:“这位老爷,不知有何贵干?”
年莫承看着头顶牌匾上镀金的年字,淡淡问道:“这里是年莫承家吗?”
下人左右看看,显然有些摸不透这个人的来路,低声说道:“这位老爷可不敢乱说,年将军名讳怎么好乱叫。”
“年将军。”年莫承轻轻一笑,“马上便不是了。”
年府门开,年绍祺儿时的书童如今已是年将军府管家,虽然有二十多年不见,但管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他慌忙跑下台阶,险些摔倒,“年立拜见公子。”
年绍祺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俯身抽泣的儿时玩伴,双手扶起年立,笑道:“你也老了啊。”
走在正门主路,年莫承回想起自己二十一岁拜别四位母亲的时候,那时自己一心想做父亲一样的人,在已经拆了不知多久的前朝旧年司使府邸门前,年莫承跪在地上,儿时最讨厌的大娘殷切的看着自己。年绍祺共生了五个儿子,兴许是早年杀伐太甚,三个全部都夭折了,年绍祺在第三个儿子死后便开始布行善事,终于在第三年生下了年莫承的兄长年期安,可惜是个痴儿,直到年莫承降世。临行那天,大娘、二娘、娘亲、四娘都哭的像个泪人,唯独自己唯一的哥哥,笑的别样灿烂。
转过回廊,年莫承想起自己手握整个北岭五万铁骑的三十岁那年,兄长年期安走失,从小教导自己诗书礼仪,最为大家闺秀的二娘,兄长年期安的生母去找父亲了。三十七岁那年,儿时最喜欢陪着自己玩的四娘染疾离去。四十岁那年,自己落入敌阵,独自一人流亡大漠三年,生母思念成疾而去。
五十五岁,年莫承迈进后院,大娘躺在摇椅上睡着了,旁边侍奉丫鬟早已得到通秉,正要作礼,被年莫承制止。慢慢走到摇椅旁蹲下身,学着儿时母亲摇动自己那样,摇啊摇。
从大娘手里接过马上就要脱手的折扇,老人也适时醒了过来。
老人看着蹲在一旁的白鬓男子,双眼突然明亮起来,语气好像对待外出游玩归来的孩子一般随意,“回来了啊。”
白鬓男子早已泣不成声,看着儿时最厌烦的大娘,不住呢喃道:“娘,我回来了,回来了。我回来了,回来了……”
这一年,开国皇帝,定年号开元的姜虞国第一任君王驾崩,太子百里尤为登基,改年号始兴。
这一年,年莫承没了母亲。
送行那天,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年莫承跪在灵堂为大娘守孝,管家年立苦着脸带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太监,年纪大些的手里捧着黄帛丝卷,看着披麻戴孝的年莫承也不大声摊开手中圣旨诵读,而是拢起袍子蹲在年莫承跟前笑道:“咱家可恭喜年将军了,当今天子有感年将军功绩,特地给年将军加封郡王,上柱国衔。封老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大太监颤动着脸上的肥肉,“圣上允许年将军……呸呸呸,年郡王便服接旨,咱家也不念了,就放在郡王旁边了。”
大太监将圣旨放在一旁,“另外圣上还有一句口谕托我转传年郡王。圣上准许年将军守孝三年,不必为社稷烦忧,军中自有人为年郡王打理。话就带到这儿,咱家可就走了。”
大太监站起身,年立便走过来陪着将大太监送出府门,临了悄悄递给大太监一锭分量足足的金子,强笑道:“望公公海涵。”
接过金子,大太监颠了颠,“不妨事,不妨事。我要是没了母亲……”大太监突然笑了笑,“咱家哪里有什么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