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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事随风(二)
魏礼生辰后的第三个月,发生了一场旱灾。照例,国师府要进行求雨仪式,年事已高的老国师因为目疾,不得不推荐自己的学生上台。
如意得到消息,和徐思琅呆在观星台研究了一晚上星象。
“小师兄,你说大师姐能行吗?”如意撑着脑袋,很是担忧,“我什么都看不见,卦也算不清。”
“没事的,大师姐那么厉害,肯定能行的、”徐思琅心里也没有底,但他仍然强打精神安慰着自己这个师妹。
今年的旱情其实不算严重,但是已经影响到百姓的生活,为了避免灾害扩大,国师府势必要进行求雨仪式的。这原本没有担忧的必要,但怪就怪在从旱情开始,夜晚便阴云遮蔽,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白天倒是日光朗朗的。这着实让天师府上下捏了把汗。
如意和徐思琅坐在台阶上,听着漏壶里滴滴答答传出的水声,低声细语,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等到两人醒来,走出去,才发现王宫里已经传过一遍御令了。
“大师姐进宫了?”如意听其他人这么一说,又开始发愁了,她那个严肃的父王不知道要怎么训话呢,大师姐又是个软柿子,这下压力可得更大了。
“对,而且是公主殿下亲自来接的。”
如意听了,有些奇怪,但她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内心的疑惑。徐思琅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对方一旁说话。
“如意,我觉得有些古怪。”
“我也觉得。”
如意和徐思琅对视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古怪在哪里。思来想去,两人决定去问一下师父。和蔼的老人听完他们的困惑,平静地说道:“天命不足畏。”
“师父,我听不懂。”如意撇着嘴,很是不解的样子,老国师笑了笑:“如意,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知道,希望我万事如意,万事顺心。”
“可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人这一辈子不可能都顺顺利利的。你现在在我身边不觉得,等师父老了,你就要去面对很多不顺心的事情。为师希望你不论何时,都能保持一个乐观的心态,心态摆正了,很多不如意事才能去解决。”老国师温和地说道,如意点点头:“徒儿都记着了。”
“记着就好。你师姐的事情,是她接任国师必须要走的一步,你不必替她操心,我想她会处理好的。”老国师说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星盘来,交给这个少女,“带在身上,日后也许会有用。”
“好,谢谢师父。”如意双手接过,老国师叮嘱了几句,便让两个孩子出去了。
等到房门再次关上,老人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为师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用上。”
如意回了自己的房间,仔细揣摩着师父的话,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决定等大师姐回来再好好问问。
王宫内,楚灵君却没有像大家伙儿所想的那样面见陛下,而是呆在一间暗室里,和明心面对面坐着。
“公主殿下,您真得决定好了吗?”楚灵君面露难色,“您假借陛下名义带我入宫,就是为了这个?”
“是。”明心回答得很干脆,“我要离开这儿,要彻底地离开,灵君姐姐,眼下只有这次机会,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楚灵君犹豫了,她望着这个和自己小师妹十分相似的女孩子,于心不忍,可是这欺君之罪要是落下来,整个国师府可就遭殃了。
“你放心,我假死之后,一定逃得远远的,绝对不回来。”明心举起一只手,郑重起誓。她要楚灵君在求雨仪式上,杀死自己,布一个偷梁换柱的局,撒一个欺师灭祖的谎。她真得受够这压抑的王宫,尤其是看到无忧无虑的妹妹的时候,这种感情就更是强烈,她要逃,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重新生活。
楚灵君摇摇头:“这实在太冒险了,我做不到。”
明心攥紧双手,不知该从何劝起,她是强人所难了,可是,失去这次机会,就很有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我还有妹妹。”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死了,我父王母后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国师府怎么样的,更何况,若是我的死亡能挽回无数黎明百姓,我想我父亲也是会同意的,而且不会追究。灵君姐姐,你真得不再考虑一下吗?”
楚灵君有些动摇,明心这么说不无道理,可是,她自小谨慎惯了,现在仍然有许多后顾之忧。幽暗的密室里,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最终,楚灵君仍是没有答应,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
明心呆坐了好一会儿,兀自熄了蜡烛,在黑暗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如意蹲在楚灵君的房前,等待着人回来,然而对方刚看见她,噗嗤就笑了:“你怎么和一只小狗似的?”
“我在等你呀,师姐。”如意腿麻,一时竟站不起来,只好哼哼唧唧地娇嗔着,“我担心你,怕你有压力,这才守在这儿,准备给你宽宽心呢!”
楚灵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孩子是怕自己压力太大,不由得笑了:“师姐没事,你不用担心的。”
“那好。”如意缓了缓,慢慢站起来,“那师姐你好好休息,求雨仪式就靠你了。”
“好,你也快回去吧,老蹲着对腿脚不好。”楚灵君走过去,扶住人的胳膊,“我扶你?”
“嘿嘿,是有点站不稳。”如意有些不好意思,楚灵君笑笑,又想起明心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求雨仪式在三天后如期举行,如意和徐思琅一人一根祭天旗,站在八卦阵脚上,看着身着祭师服的楚灵君一步一步走上祈雨台,一步一摇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昭告世人这场仪式的重要性。
如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师姐,对方有条不紊地念着祷告词,一旁的侍从捧着五行符,毕恭毕敬地守在一旁。如意浑身发热,胸口很闷,头顶的太阳依旧很毒辣,这场仪式又很繁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结束。
祷告词念完,楚灵君便开始祈雨了。如意和国师府众人都要跟在后头一起完成,这个时候,从远方突然飘来一股很清新的花香,混着雨后的青草味,一下就激醒了昏昏沉沉的少女。
“奇怪,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如意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记起前几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说自己即将有血光之灾的年轻人。
她思考着,一不小心踩错了位置,撞在了本来要过去的人身上,周遭的礼乐师突然停了下来,如意一下慌了神,糟糕,被捉到了。
正跪坐在台下的魏礼看着这一幕,眼神顿时暗了下去:“来人,去把那个孩子带过来。”
破坏祭天仪式,这在魏氏王朝是重罪,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小女儿。
如意忐忑地伏在地上,不敢直视自己的父王。
“你可知罪?”
还是那样冰凉的语气,如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臣,知罪。”
她低声说着,不知道自己将要接受怎样的惩罚。
魏礼闭上眼睛,问道:“按照律法,应当贬为庶民,流放山野,念在你初犯,只革去身份,终生不得踏入王宫。”
“陛下!”王后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从小寄养于国师府不够,日后还要她们母女老死不相往来吗?
“王后,国事为重。”魏礼神情淡淡的,无动于衷。
如意心中有些酸涩,但仍是应了下来。她站起身,准备脱去身上的祭服,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唤:“陛下,等等!”
如意浑身一颤,她想起来,真就是那个年轻人。
“何人大声喧哗!”魏礼似乎动了气,正要派人捉拿,那个声音的主人倒是自己来了跟前。
“草民何嘉,参见陛下。”
何嘉伏在地上,不卑不亢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小公主乃是求雨关键,不可放逐啊!”
魏礼大喝:“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打出去!”
“陛下,若草民能现在就让天降大雨,您是不是就能信任我?”何嘉抬起头来,一双清亮又略显狡黠的眼睛看得魏礼心头一跳。
他记得女儿们出生后不久的某天,老国师曾经悄悄找过自己,说是双子星异变,姐妹二人终将分崩离析,转折点就在十五年后这场祈雨仪式上,将会出现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要阻止这件事,要么尽早将姐妹二人分开养育,越远越好,要么就找出那个命定之人,除之。
魏礼其实舍不得年幼的女儿,因此这十五年他一直在暗中寻找那个年轻人,然而命数实在太多变,就连老国师都算不出这个年轻人在哪儿,一拖再拖之下,竟演变至此。
“国师府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居然敢说这样的大话?”魏礼并不愿多听什么,只想将这个人弄下去,再斩草除根。
可是王后不听,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她开口了:“陛下,臣妾觉得可以一试。”
魏礼望着自己的发妻,目光闪烁,他不想让这个女人劳神伤心,所以一瞒再瞒,如今却造成了这荒唐的局面。
“来人,去请老国师,请不动也要请!”魏礼决定做最后一搏。
何嘉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在笑,如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古怪始终抹不去。
她突然对于那句“你即将有血光之灾”耿耿于怀。
老国师被人用步辇抬了过来,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如意没由来地心酸,她总觉得师父老得太快了,前几天还乐呵呵聊着天的人,现在话都说不动了。
“师父。”如意上前,小声问着,老国师忽然拉住她,在掌心写了一句话:“天命不足畏。”
少女忧虑不已,老国师轻轻摆手,示意她去徐思琅身边,如意只好照做。
“老国师。”何嘉行了个礼,对方却低声道:“你很有本事。”
“承蒙抬爱。”年轻人依旧温和地笑着,却怎么都显得变扭。
“不要这些虚礼,你去做你的。”魏礼很不耐烦,他恨不得现在就治他个欺君之罪,剁碎了喂狗。
何嘉称是,便走上了祭天台。还站在八卦阵中央的楚灵君感受到一股渗人的寒意,她蹙眉,望着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人,并不想离开自己的位置。她有种预感,现在让了,以后可能会出大事。
“麻烦姐姐让一让。”何嘉仍是谦和的样子,楚灵君侧头看了眼师父,对方微微颔首,表示可以,她便移到了祭台的另一端。
何嘉今天是一身黑衣打扮,衣摆上一条条火色云纹,腰间有半个青色面具,依稀是魑鬼的样子。他戴上这个面具,散开头发,腰侧的荷包里取出一串铜钱,开始祈雨。
何嘉看着身体健硕,但实际上很是柔软,跳舞的时候非常有韧劲和爆发力。他站在祭台中央,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转动着。如意抬头望了望天,从西边飘来些许黑色的云朵,渐渐遮住毒辣的太阳。何嘉身上带来的花香也慢慢飘散开来,天空昏沉,起了寒风。如意抬手遮住了眼睛,那四面八方而来的风令她遍体生寒。
“我看这天不像要下雨,反而更像要下雪。”一旁的徐思琅低声对如意说道,少女捂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隐匿在人群中不说话的明心却被祭台上那个身影所吸引,这是她见过的最具有张力的躯体,就像一把剔骨割肉的礼刃,剜去所有的腐烂和溃败,令人舒畅。
这一刻,明心改变了主意,她决定利用这个人。
天色越来越沉,风也呼啸开来,魏礼和老国师俱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忽然,坐在步辇上的老人家大喊了三声陛下,道:“天命不足畏!陛下!”
一道天雷劈下,天降大雨,淹没了老国师最后的声音。魏礼心头一惊,慌忙去看,老人家已经咽气了。
“够了!停下!停下!”
他大声嚷嚷着,然而激动的人群丝毫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他们欢呼着,他们尖叫着,如同一群疯子争相奔向了祭天台,包括王后。
魏礼心头咯噔一下,转而去找自己的女儿,如意正和徐思琅呆在一起,有些茫然。他慌忙跑过去,拉住小女儿的手,道:“过来!到这边来!”
“怎么了?”如意有些奇怪,她跟过去一看,发现师父没了气息,也一下慌了神。
“师父?师父?”她推搡着那个老人,倏地落下泪来,怎么会?怎么会呢!
徐思琅也是一脸的呆滞,两个人趴在老国师的遗体上,嚎啕大哭。
听见哭声的楚灵君也回过神来,慌忙从混乱的祭天台上下来。见到这种场景,她也只能抱着两个师弟师妹,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
明心看着一边欢乐的庆祝,一边哀伤的痛哭,五味杂陈,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数。魏礼转过身,还在找着大女儿的身影,却透过人群,看到了对方的眼神。
哀怜的,冷淡的,说不出的感觉,但很明显,魏礼看不懂,更看不透。
一场诡异的闹剧,终于在雨停之后终止了。国师府的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师父去世了。又是一片哭丧声,魏礼头疼地揉揉眉心,干脆命人将何嘉带回去,便拂袖而走。
如意红着眼,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嚷道:“爹!你千万保重身体!”
魏礼脚步一顿,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