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视死如归

差一刻九点，占钱和晴晴就被电梯门无情地遮挡住了，而林瑛瑛的感情却如潮水般泛滥开来。她不能马上回病房，她很难控制感情，说不定一回病房见到一床关切的目光，眼泪就得跟下大雨似的忍不住了，那会很尴尬。林瑛瑛从电梯大厅向左拐，沿着宽大的走廊缓缓向南，走过第三个窗户就站住了，她被窗外灯火阑珊的上海夜景所吸引。林瑛瑛站在八楼朝下望，马路上车辆的尾灯像红宝石的魔棍，一根根划过深兰色的夜幕，让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欢娱、莫可名状的痛楚。而那些被灯火勾勒出来的建筑物，则带着白天没有的神秘和让人心醉的飘忽不定的美。那就是一种虚构的人生吧，虚构的人生只能俯视，不能仰望。

快到九点的时候，一位相貌粗陋的护工推着一辆平板车从林瑛瑛身旁走过，车上的人被白布单从头到脚蒙住，一看便知白布单下必是一个死人无疑。这个不祥的巧遇，给林瑛瑛带来了意料不到的晦气和悲哀。据说，那白布单下的病人是个高血压多病症的病人，昨天，送进医院经医生抢救已经脱离危险，医院医生和病人家属都很高兴，可是，到了第二天凌晨，正在挂点滴的病人又突然发病，等值班医生赶到抢救，却为时已晚，结果抢救无效死亡。

刚才还涌动在林瑛瑛内心的情感忽然间便烟消云散了，望着远去的平板车和那个粗陋的护工，林瑛瑛立即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想到了明天的手术，林瑛瑛连忙转向往病房走回。但走得很艰难，一步一捱，走得很慢很慢。

经过护士站，林瑛瑛发现只有一个护士值班，她低着头，在写着什么，看不清是谁，但不是黄莉，林瑛瑛看见黄莉下班的时候同王大夫一起走出病房，林瑛瑛冲她眨眨眼，她却装作没看见。嘿，年轻女人一旦有了意中人在身旁，眼里哪还有人啊？

所以，林瑛瑛很知趣，没吭声就回到了病房，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九点整，林瑛瑛就匆匆躺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忘了吃安眠药，便扭亮了床头灯，用杯子里的剩水吃下了两片安定，然后，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睡眠的来临。可是，不知怎么，那安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脑子就是安定不下来，一直糊思乱想着。

十点的时候才有了一点迷糊，意识出现了些微幻觉，几个熟悉的人影诸如陈洪伟、占钱、老社长等轮番叠映在她的脑海里，林瑛瑛以为睡眠紧跟着就要来了，可没想到意识越来越清醒，想闭着眼睛都不行。睁开眼大脑就变得越发兴奋起来，林瑛瑛怀疑刚才吃下去的不是安定而是兴奋剂。要不，怎么会这样呢？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林瑛瑛躺在床上把一切道听途说有利睡眠的方法都用过了，数数、数绵羊、盯天花板，尽力让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一些轻松愉快遥远的事情，想着那些许许多多无聊无趣的事……但结果一律无效，还是清醒得不行。

林瑛瑛又一次地感觉到，像她这样的平庸之人的精神是多么的脆弱，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在生与死的界线还十分模糊的时候，潜意识已经遭到了重击。林瑛瑛索性翻身坐起，眼望窗外的冥色发呆。

病房的门是紧闭着的，靠门的右半边是一块宽大约十五公分、长五十公分的玻璃，走廊和护士站明亮的灯光就透过这块玻璃照射进来，灯光与窗外冷冷的冥色默默地交融在一起，整个病房便永久性地与黑暗告别，林瑛瑛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床的病号服上浅蓝色的条纹。

一床翻了个身，背对着林瑛瑛沉睡。林瑛瑛猜不出她一开始知道自己得癌症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能感觉到一床比她潇洒豁达，她不仅有一张慈祥的脸，还有一颗无所谓的心，对生活显得很知足。可林瑛瑛却越来越做不到了，她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恐惧让她坐卧不宁。

无论白天黑夜，医院里都没有黑暗的角落，死神躲在什么地方？通常意义上讲，死亡总与黑暗难解难分，死神就像苔癣似的喜欢阴暗和潮湿，它带着幽暗的晦色，面目狰狞，与“光明、正义”那些美好的字眼势不两立。然而，当你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住进医院，住进这个死亡无处不在的地方的时候，你会对它别有一番认识，你的思路突然变了，你的人生观也变了。

在这里，死亡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充满阴邪，色调晦暗；相反，它像生一样的光辉灿烂，一样的充满生机，甚至比生本身更有力量和光彩，也就更具有哲学意味，引导人们探询它的内在的美，最终，使病人心甘情愿地攀附在它飞速旋转的轮子上，被它带进那个神圣的终极乐园。

在这里医生和病人会像习惯了生一样的习惯了死亡，尤其是那些得了绝症被医生判了“死刑”的重病号会像渴望生一样的渴望死亡。在医院里，在这个死神的寄居地，死亡极其平常。林瑛瑛抬头看了看那一床床白色的被子下，跳动着一个个无力的身影，突然在她眼前化成一片片人体状的白云，向远方飘去。林瑛瑛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轻，最后，竟也莫名其妙地飘浮了起来。

飘呀，飘呀，不知飘了多久，突然撞到了一座大山，心里想，这下全完了，非得粉身碎骨不可了，只觉得轰的一声巨响，吓得她是一身冷汗，立即翻了一个身，发觉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

林瑛瑛从枕头底下掏出手表看了一眼，发现已凌晨一点一刻了，可是，林瑛瑛的思维还活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悄悄地穿上拖鞋下了床，蹑手跖地走出病房，当她随手带上房门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双陌生的眼睛，那是一双爱管闲事的护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