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告别一定还能见

一床要出院了。她打了5天的化疗，必须暂告一个段落。药物的杀伤力通过身体强烈的反应显现出来，她不停地呕吐，那种声音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喷出来似的，伴随着那种声音的是一种莫可明状的恐怖，鲜活的生命受到了重创，就像一支精致的鲜花突然遭到了撞击，立即变形失色了。她周围的人，林瑛瑛和三床，加上陈洪伟，还有三床的丈夫都为一床难过，但不知怎么安慰她，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只能让她反感，最好就是沉默，连呼吸都要屏住，走动的时候就像在外太空一样，很慢很轻，除了三床的呻吟，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楼道里的嘈杂声不断从门缝外挤进来。那几天就像耶稣受难日，不足二十平米的病房简直就是一座活地狱。

一床站在她的床旁收拾东西。她已经换上了平时的衣服，一件横条纹的高领毛衣，一条弹力敞腿牛仔裤，一双浅棕色尖头皮鞋，让人觉得她已是个健康的女孩了。头上的帽子也换了一顶最流行的款式。

她不时扭过头跟林瑛瑛说话，她问林瑛瑛什么时候手术，同样的问题已经问了三遍了，林瑛瑛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回答了三次，告诉她明天早上八点正。她说最后一次的时候，一床直起腰将身体完全转向林瑛瑛对她说：“呀，明天我就不能陪你了，实在抱歉。”那时差不多是下午三四点了，阳光虽没有早晨那么强烈，却有一种橘黄色的温暖和宽厚的美，一床的整个右侧身体被那种温暖浸泡着，让人感觉到她是被一种无形的爱紧紧地包裹着。

“你会来看我吧？”林瑛瑛像个孩子似的眯着眼问一床。

一床侧过身子，歪着头看了看林瑛瑛，显得很调皮地说：“你知道的，过二十天我还要来化疗。”她想了想又说：“不过，那时你已经出院了。咳，反正，我们是会见面的，大不了在太平间里。”说完，一床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再转过身去的时候，动作变得缓慢多了。

三床的呻吟声突然大了起来，林瑛瑛听出三床的呻吟声里有一种不满，是针对刚才一床说的话。

林瑛瑛问一床：“没人来接你吗。”

“你不知道我在上海举目无亲？我是一个人闯到这儿来的，没想到上海不很欢迎我。”一床将收拾好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背到背上，然后，接着说：“而且，我的两个男友都无影无踪了。”

林瑛瑛建议一床回家去。一床坚决地摇头，她说她不能回去。“就这么光着脑袋回家？”一床有些激动地指着她的头问林瑛瑛。“我怎么跟我妈交代呢？我哭着喊着要到大城市闯世界，结果没几天就成这德行了。”

一床走出病房的时候转过身给了林瑛瑛一个飞吻，这个动作充满了活力和情感，是一个渴望生命的人才能做出来的，这也是林瑛瑛看到一床活着时做的最后一个极其优美的动作，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向医院的太平间了，那是后话。

没过二十分钟病房里来了新的一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刚进门没两分钟就从墙角拿把笤帚扫地，又从一个绿色提包里掏出一块抹布擦床头柜、窗台、椅子，然后，就到阳台的水池前用一块淡黄色的透明肥皂使劲洗抹布，洗干净以后，又将抹布抻平了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

一床做完这一切，便弯着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两只眼睛灵活地四处看，最后，目光落在林瑛瑛的脸上。

“还没做手术？”一床的语速很快，不象个老人。

林瑛瑛点了点头，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住院，是不是也要做手术。

一床伸出右手，张开五指，脸上的表情近乎一种炫耀。“化疗都五次了。”

林瑛瑛问她怎么会不掉头发。

“谁知道，人家不让我掉，没法子。”老人理直气壮不服输地回答说。

林瑛瑛又问她：“您指的人家是谁？”

“老天爷呗，还能有谁？”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林瑛瑛断定这是个有“信仰”的老人，信仰和文化无关，一个没文化人的信仰和一个有文化人的信仰一样坚定。

一床见林瑛瑛沉默不语了，以为她是为自己的病发愁，便开导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肚子上剌个大口子吗，掉头发也不怕，出家人管这叫烦恼丝……”

这时护士进来喊：“李秀兰，到检查室去。”

林瑛瑛才知道新来的一床叫李秀兰。名字跟人一样可爱。

一床出去后，三床突然扭头问林瑛瑛：“我会死吗？”声音清晰而绝望。

这是林瑛瑛第一次听到三床说话，林瑛瑛已经习惯了她那无休无止的呻吟声，她这么猛一开口倒把她问住了。林瑛瑛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林瑛瑛开导她说：“怎么会呢？你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听占主任他们说了，而且你是一期，没有错过治疗的有效期，所以，你是最有希望的，怎么会想到死呢？”

沉默了一会儿，三床又问：“我还能生孩子吗？”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悲哀。

林瑛瑛仔细看看三床的脸，才注意到三床是那么的年轻，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这跟她平时那种衰老的呻吟声极不相称。

“这……”这个问题太专业了，林瑛瑛回答不了，就在林瑛瑛犹豫难以回答的时候恰好王大夫走了进来，林瑛瑛就对三床说，看，专家来了。林瑛瑛立即把三床担心的事情告诉了王大夫。王大夫夸张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将两只手抱在怀里，眼睛看着天花板对三床说：“你要是整天像狼似的没完没了的叫唤，别说生孩子了，连命都保不住。”吓得三床一声不吭。

林瑛瑛知道王大夫又在恶作剧，他对付那些刁顽的病人总有自己的一套，而他那一套又总被占孝通训斥。当提到他被人训斥时，王大夫就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就姑且当作是领导对下级的关心和爱护吧！”

王大夫走出病房的时候关照林瑛瑛晚上不要吃东西，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养精畜锐迎接第二天的手术。“占主任可能一会儿要来看你，几点不知道，反正会来，那是他的习惯，你等着他吧。”王大夫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