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生如梦

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林瑛瑛失眠了，确切地说，自从知道自己得癌症以来第一次为癌以外的事情睡不着觉，占孝通那种敏捷中带有的细腻和温和、平等待人的风格，以及那种不易察觉的神经质让林瑛瑛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夜里十二点刚做完手术，然后，还能有精力给一个病人打电话，求她去治病，很失常。林瑛瑛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找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凌晨，林瑛瑛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像所有不幸的女人那样做了个噩梦，噩梦里出现了占孝通，他是那些面目狰狞的人群中的一员，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放大了无数倍的手术刀，正在给一只老母山羊开膛破腹，然后，剥皮卸肉，乃至清脏剔骨，经他剔过的山羊骨头光滑透亮，像一件件艺术品，看得人既恐怖又享受。

早上8点醒来，回味那个梦，觉得占孝通进入她的梦决不偶然，纯粹是那个奇特电话产生的后果。林瑛瑛决定去医院了，她神差鬼使般地一起床就开始收拾东西，找出几件换洗的衣服，拿着几只犹豫着带不带乳罩，最后挑了两只华歌尔放在包里。带了两件贴身穿的保暖内衣。也许此去就回不来了，其实说穿了，死活就是个“去来”的问题，就像你今天出门，你说你不回来了，别人不会在意；即使你死了，这个繁杂的世界也不会因为少了你而发生什么变化。至于你是沉重的出门还是轻松的出门，全由你自己选择。去不去医院，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不关医生什么事，更不关亲朋好友什么事。去也好，不去也罢，最后还是她自己决定。

林瑛瑛是个既喜欢化妆品又喜欢书的女人，现在，化装品是没什么用了，可是，书还是需要的，也许生命最后一刻的意义就在书里。林瑛瑛站在书柜前挑来选去，犹豫不决，她喜欢的书太多了，单是这些书，人生就够让她留恋得怎么也不愿离去。最后林瑛瑛选了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书虽然很薄，但是十分经读。不管走到哪里，别的书可以不带，但《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不能不带。

林瑛瑛拿着包走出院门的时候碰上了堂哥，他很诧异地看着林瑛瑛问，去哪儿？林瑛瑛说了一声：出门！声音很重，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堂哥被她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她快走出胡同了，他才迅速转身往家跑，也许，他去通知大伯父了。

九点钟的胡同是最安静和悠闲的胡同，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只有几个戴红袖标的“小脚侦缉队”围拢在一起谈论哪个早市的菜便宜，哪个早市的菜贵。林瑛瑛冲她们笑笑，算作打个招呼。她们也冲林瑛瑛笑笑，很不自然，林瑛瑛走过她们身边，感觉到她们对她的排斥。她们一定知道了林瑛瑛患癌症的事情，癌细胞又一次让她尴尬，是老天爷专门为她准备的礼物，林瑛瑛无法拒绝。

刚要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一辆桑塔那2000在林瑛瑛身边停了下来，林瑛瑛朝驾驶室里一看，原来是她的一位在国税局当司机的中学同学。他问林瑛瑛是不是去上班，说刚好他这时有空，可以送她一程，林瑛瑛说不用，你还是快去接你的领导吧。他说今天不用接领导，领导出国了，潇洒去了。

既然他没事，林瑛瑛也就不客气了，赶紧往前走几步钻进了他的副驾座，车内一股幽迷的香味随即扑面而来，虽然林瑛瑛有点不习惯，但林瑛瑛不能说出来。也许有人会说她“虚伪”，其实“虚伪”是一种责任，就像人活着必须承担的那些责任一样，比如嫁了人，就有了妻子的责任；生了孩子就有了抚养的责任；当上了厂长，就要对工人负责；当上了经理，就要对公司负责......那怕你尽不好责任，也要努力去履行，即使虚伪也好。如果你不尽虚伪的责任，你就会被社会排斥和抛弃。所以，你只要活着，哪怕活一天你都要虚伪，而且，要虚伪到底。

林瑛瑛让她的同学沿着中山街一直往南开，到了解放街，林瑛瑛叫他把车停下来。他看了看路边上那个“基督教学会”的牌子问她是不是在这里上班，林瑛瑛说是，叫他有时间来玩。他让林瑛瑛告诉他林瑛瑛的手机号码，林瑛瑛说我没有手机。他将信将疑地开车走了。

林瑛瑛径直朝中心医院的住院楼走去。乘电梯到了三楼找占孝通，刚出电梯就看见吴文民和小婶笑嘻嘻地迎着林瑛瑛走过来。小婶接过林瑛瑛手里的包，吴文民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然后看着林瑛瑛说：“占孝通上午有一台手术，大约10点结束，他让我们在他的办公室等他。”

林瑛瑛点点头，就跟着他们走。占孝通的办公室紧挨着一个杂货间，一个灰头土脸的清洁工正拿着一把墩布拖地。吴文民拿钥匙开了门，他们就走进去关上门，听见墩布刺啦刺啦的蹭门的声音。办公室里排放着一堆一堆的医书，靠西北角的那张窄小低矮的行军床上也齐刷刷地码放着书，床便显得越发地窄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把办公桌前的椅子，木质的圈形靠背，椅面上按屁股的形状凹下去，在这间屋子里很扎眼。这破凳子还能坐吗?

正在林瑛瑛琢磨那把椅子时，门被推开了，占孝通匆匆走了进来，他看见他们，表情很平淡，只同吴文民握了一下手，然后，就坐在那把木质靠背椅上，面带矜持的微笑着对林瑛瑛说：“有病就要接受医生的治疗，这是天经地义的。有句古话说得好，小病不治，大病吃苦。”然后，转头对吴文民说：“吴大夫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我的病人的。”

吴文民点了点头朝占孝通很友好地笑笑说：“那我去上班了，辛苦你啊！”然后，转身对小婶说：“你留下照顾她，我上班去了！”然后，快速走出了占孝通的办公室。

小婶白了他一眼说：“你放心去吧！我反正没事，我陪着，有事我再打电话找你。”

等小婶再抬眼找吴文民说话，发现吴文民早已走远了，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臭男人，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