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月定剑南（七）

奉义军原本兵额足有八千，李弘益的建军思想，对于吃空饷是极其厌恶而且杜绝的。只是王彦章这一次出兵以来，数次战斗死伤，带到铜梁城的就只有六千余了。

两天的守城，王彦章通过冯文驭等本地投降官员，征集了一批民壮协助，但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儿，毕竟铜梁官民的阵前反正，奉义军满打满算，占据铜梁也不足十天。

因此王彦章特意留了一营士兵，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马匹都集合起来，藏在了城中，就是提防着城中的官员和大族们。

这也导致王彦章手中兵力不足，若非唐道袭知道“围三阙一”的道理，选择的猛攻方向是南门和东门，在这样的攻击强度下，恐怕王彦章还真的难以支撑这么久。

郭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把守的南门这两天来是唐道袭攻击最为猛烈的，所以战况也最为惨烈。郭盛在混战中挨了一刀，小腿肚上被砍伤，好歹还能坚持。

荔非循的陌刀营在东门协防，王彦章则居中来回带兵支援，可谓是最为辛苦和劳累的了。看到王彦章疲惫地坐着，也一屁股坐了下来，翘着腿，将小腿肚上包裹的脏兮兮的纱布费力地扯开，然后一名医护官替他在伤口上重新敷了药。

郭盛一边忍着痛，一边咧着嘴说：“将军，西门、北门皆无恙！”王彦章放下心来：“好！”他实在不想说话，这稍微一放松，只觉得浑身都是酸痛。

统计伤亡、剩余物资辎重数据自有军官去做，王彦章觉得李弘益搞的军事制度改革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了，奉义军的中、基层军官都是从军校毕业或者接受过军校培训的，这些军官上手极快，不需要他操心吩咐，倒也省了许多心思。

一名右臂上绑了条红布的中年男子，腰挎一柄横刀，双手捧着一个布袋，快速地在士兵中穿梭，借着城头的火把，看到了王彦章和郭盛，连忙凑了过来。

他却是一点儿也不见外，蹲了下来，将布袋递了过来：“两位将军，在下找了些羊肉来，还是热的，请将军享用！”说着自己先随手拈了一根羊骨，吹着气啃了起来。

郭盛龇牙咧嘴地说：“顾校尉，这些日子可是辛苦弟兄们了！”那顾校尉说：“这都是咱们应该的！”王彦章接过一块羊肉，也顾不得烫嘴，大口撕扯着吃了起来。

这顾校尉名叫顾培孝，是军情司情报科的一名中级校尉，三年多前被分派到合州，主要负责合、遂两州军情探密工作。表面上他是一名关内道岐州的商人，主要经营来自河西的药材、书籍等，顺带着贩卖一些玻璃制品。

顾培孝是军情司中主要负责情报信息收集工作的，在他手下还有一支十多人的行动科人员。按规定，像顾培孝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能暴露身份的。可是唐道袭攻铜梁甚急，眼看奉义军兵力不足，他不得不违反了规定，带领着手下前来协助。

顾培孝已经想好了，这一次只要铜梁能够守住，他也算是立了功，大不了托关系，以功抵过，前往关东或者江南、岭南等地。顾培孝和镇西军都指挥使魏元景稍微能扯上点儿关系，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自己主动暴露这件事。

王彦章并不愿意与军情司甚至侦骑司的人走得太近，他虽然与松孝德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但是王彦章却看得明白，他并不是李存孝那样，是李弘益亲自安排救出来的人。

能够从开封来到李弘益的手下，说白了只是松孝德个人的行为。好在李弘益对他很是看重，他到李弘益手下不过两年余，就能够出任一军防御使，而且还是山南西道数州唯一一军，并且能够像那些野战军团一样出征剑南，可以说是地方守备军中的独一份了。

所以王彦章下定决心，尽量离其他人远一些。他年近四十才得到贵人青眼，难得有机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王彦章当小兵太久了，他的功业之心虽然热情，但也见惯了世间人情。

因此王彦章对“救”他出来的松孝德，总是刻意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绝不掺和到任何事情中去，只是一心一意地听从李弘益和朝廷的安排。

顾培孝自奉义军进入遂州就与王彦章取得了联系，他对这两日王彦章的勇猛很是佩服。但是看到王彦章的态度，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像王彦章这些的将领，他还真见过不少，是以也不去多想，却与郭盛的交情很是不错。

就在奉义军趁着唐道袭军队暂退的短暂时间抓紧清理城墙，搬运尸体，救治伤员，统计伤亡的时候，慕容阎昆皱着眉，因为天色刚入夜，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不知道这雨会不会越下越大，若是再大一些，道路滑，就不利于骑兵的冲锋了。周成在一旁说：“大总管，咱们该出发了！”慕容阎昆点了点头，转身对等待的众将说：“上马！”

在铜梁城南的大营中，唐道袭心情就如同外面的小雨一般阴沉。慕容阎昆和颇超乞光的骑兵在成都周围来回奔袭，使得他与成都城内的联系变得十分困难，他现在不知道，合州以西，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从剑州方向，到底来了多少大唐的兵马。

唐道袭对王建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让他看向李继崇的眼神更加不善。这两日他命李继崇攻西门，却两次被李继崇以“大战初败，士无战心”为理由拒绝了，他不知道李继崇有什么打算或者想法，对这个人却更加厌恶了起来。

李继崇坐在军帐中，微垂着脑袋，看着脚尖。数日前与奉义军的一战，到现在他还胆战心惊。原本以为唐道袭能够对付得了唐军，哪知两天的持续不断的猛烈攻城，却拿一座铜梁小城毫无办法。

他坐在帐篷门口，听得越来越急促的雨点滴落在帐篷上，心中莫名地悸动了起来，心思也完全没有放在唐道袭如何布置军务上。

等到散了会，李继崇也混在诸将中，朝帐篷外走去，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北方，手指搓动了几下，牵马出营，然后朝本部营寨而去。

用过晚饭后，唐道袭又发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他打得注意就是使铜梁城中的守军疲惫，让城中以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在南门，然后派出一支生力军，突袭西门。

就在二十余里外，慕容阎昆的骑兵已经上路，前方的慕容真海派出了接应士兵，每隔一段路，就在路边点起一支火把。大唐的骑兵在沉默中，顺着火把的指引，默默地前行着。

这一场急雨，下了大约两个时辰，除了中途有些大，到后来越来越小。王彦章站在城头，驻着铁枪，心情有些沉重。他不知道慕容阎昆何时能够到来，按照唐道袭的攻击强度，按照奉义军的伤亡情况，他这里已是支撑不了几日了。

奉义军自入蜀以来，接连奔袭，以步兵转战数州，王彦章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限。以他目前的战绩，足以让奉义军上下自豪不已了。

但是王彦章还是不满足，他还记得李弘益说过的话，让他将奉义军带起来，然后交给他一支骑兵。为了统领骑兵，王彦章可以说是已经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来。

顾培孝不知何时又钻了过来，拿了一件蓑衣和一领薄毯，对王彦章说：“蜀地多雨，昼夜寒暑有别，将军还是穿上，不要感染了风寒。”

王彦章楞了一下，他自觉身体素质还是很不错的，想了一想还是接了过来。顾培孝带着个斗笠，望着南面星星点点的唐道袭大营的灯火，说：“遂州飞奴来报，慕容大总管所部已经与前日过境。或许明日，就能来支援咱们了！”

王彦章点点头，吐出一口凉气，说：“好事！到时候咱们从城中杀出去，里应外合，也杀一杀蜀贼的锐气！”他被唐道袭这两日的猛攻打得心头冒火，只觉得憋屈的很。

顾培孝看到几名亲卫士兵走了过来，便说：“将军还是稍事休息，下官还有事情，就不叨扰将军了！”说着拱了拱手，退了城去。他是军情司校尉，按制是不受王彦章节制的，王彦章也回了一礼，继续看着南方黑压压的夜色。

城头的士兵们胡乱用布遮挡了雨水，抱着武器倚着城墙睡了起来。王彦章这两天杀得疲累，实在忍不住，在望楼外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用薄毯盖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小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王彦章猛地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西南方的黑夜。城头上下，一片寂静。他侧过耳朵，仔细听了一回，突然大吼：“咱们的骑兵到了！”

似乎是验证他这句话，城下唐道袭的大营突然就乱了起来，不断有爆炸声传来，越来越多的火把亮了起来，小半个蜀军营地都被烧了起来。

郭盛正在值夜，听到王彦章的吼声，蹦蹦跳跳地小跑了过来，一脸喜色：“慕容大总管的骑兵来得真快啊！”

王彦章看着城墙边聚起来围观的兴奋的士兵，大吼：“郭盛留在城头防守，调壬字营，速速打开城门，随我杀将出去！”壬字营就是他特意安排看守城内官员大户的那一营士兵。

郭盛大声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