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三月定剑南（六）

根据唐道袭得知的消息，全师朗的昭信军，偷袭了夔州奉节。他当初自夔州出发，留守本州的只有不足六千人，主要兵力更靠近归州的巴东，防备的就是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

哪知赵匡凝那里没有动静，低调了数年的昭信军居然主动来攻。唐道袭知道自己的选择不多，他实在耽误不起，于是命还在忠州的后军万余，分出一半兵力，退回夔州，紧急支援云安城，伺机夺回奉节。

然后唐道袭便不管不顾地向铜梁而来，铜梁的地理位置重要，是他必须要打通的。而铜梁城内的王彦章，已经收到了斥候的回报，又接到慕容阎昆的急报，于是也不再慌乱了。

只要王彦章在铜梁拖住唐道袭两日，慕容阎昆的骑兵就能够从汉州支援而来，而只要打退了唐道袭这一支有战力的援军，王建在其他地方的援军也就不足为惧了。

实际上，若单从地形地理位置来看，王建所占据的巴蜀之地，是一块绝佳的割据地盘，四面皆是崇山峻岭，道路难通，唯一能够造成威胁的，也不过是从西面高原冲下来的吐蕃，然而吐蕃王朝早已经灭亡，这一点担忧也完全可以不去考虑了。

王建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敢不顾李柷在长安继位而选择了自己称帝。但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点是，李弘益一手拉起来的军队，拥有着超越了时代的武器装备，以及坚不可摧的维护大唐的决心。

因此当慕容阎昆在剑门关反攻，以强大的攻坚能力，将战线向南逐渐推进，王建就失去了北面的地形屏障。而成都平原也给了大唐骑兵足够广阔的空间任意纵横。

唐道袭从军多年，他也知道，这一次大唐的进攻实在太过于犀利，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就彻底被打败，再无翻身的可能，因此他带领着两万余大军，一逼近铜梁城下，立刻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这是王彦章自入剑南道也是从军以来遭遇的第一场血战，一天半了，唐道袭的攻势完全没有停下半分，两万余大军将铜梁城四面围定，昼夜不停，伪蜀军士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如蚂蚁一般黑压压地一波又一波地向城墙冲来。

为了追求行军速度，奉义军带出来的虎蹲炮以及火药包数量有限，虽然王彦章早早地就将所有携带出来的虎蹲炮都布设在了城头，但是一天一夜的防守，虎蹲炮连续轰击，已经有近半都不能再用了。

铜梁城原本只有不足六百守军，加上奉义军六千人，以及王彦章紧急征来的数百民壮，连同城内衙役、武侯、民勇，全部都投到了城墙之上。

王彦章身边只有亲卫队骑兵，以及不足一个营的预备队，他将郭盛留在唐道袭主攻的南门，自己则带着亲卫，四城巡守，充当救火队。

王彦章带着身边不足八十人的骑兵亲卫，在东门又杀退了一波伪蜀军的攻击，借着城下密密麻麻的火把，看到伪蜀军士兵潮水一般退下，他以铁枪驻地，接过一名亲卫递过来的水囊，猛地灌了一大口。

他双眼通红，只觉得杀了这么久，似乎人都有点麻木了，用水囊的清水洗了把脸，嗓子沙哑，对身边的士兵们说：“抓紧时间休息！”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天色蒙蒙亮，铜梁县令冯文驭领着一帮城中的民壮，忙忙碌碌地送来了早饭。他看着王彦章扯过一张还冒着热气的大饼，大口大口地吃着，有些担忧，犹犹豫豫地说：“将军，此城还能守得住否？”

冯文驭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他是关中华州人，因为大唐向来有不得在本籍为官的规定，所以被分到了合州。

冯文驭对王建的印象很是一般，王建在剑南独大，赋税极重，若不是剑南为天府之国，物产丰饶，只怕百姓早就不能忍受了。

冯文驭对王建擅自称帝很是不满，军情司在情报传播这一点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他早就知道长安有了新皇帝，而且是大行皇帝昭宗之亲子，大唐未在朱温手上断绝，在他看来，是天不亡唐，大唐天命犹在。

所以当李继崇在铜梁城外大败，他看到奉义军打着大唐的旗号，拒绝了李继崇入城的要求，立刻向王彦章表示了投降，或者说，反正。

王彦章看着这个很是憔悴的县令，笑了笑：“冯县令但请放心！我大唐此次征伪蜀，步骑齐发，咱们的骑兵援军，很快就要到了，只要咱们再坚守两日，围城贼军必可破也！”

冯文驭见王彦章说得豪气而自信，心中担忧放下一小半，点了点头：“若有援军至，咱们就不怕。我这便去组织民壮，说甚么也要再坚守两日！”他已经投了大唐，若是城破，他就是第一个跑不了的，所以比王彦章还渴望着一场大胜。

唐道袭将两万余兵分成数批，也不停歇，王彦章刚吃了半块饼，跟冯文驭说了两句话，就听到城头的牛角号再次响起，知道伪蜀军又攻来了，朝冯文驭一摆手，提着铁枪就向城头冲去。

连着一天一夜的大战，奉义军士兵们完全没有任何休息的机会，面对着这成军以来第一血战，许多士兵已经熬不住了。铜梁城墙并不高大，要防备唐道袭蝗虫一般的箭雨和持续不断的抛石机轰炸，还要时刻防备着蚁附登城的步卒，实在是太艰苦了。

于是王彦章再一次向南门赶了过去，因为伪蜀士兵再一次地冲上了城头。王彦章一人当先，挥舞着铁枪，将两名从女儿墙冒出脑袋的伪蜀士兵扫下城去，上前一步，使出蛮力，猛地将一架云梯从城头挑落，四五个伪蜀士兵惨叫着跌落到了护城河中。

王彦章气喘吁吁，他就是再神勇，这样持续不断消耗体力战斗也是吃不消。又有两三名爬上城头的敌兵聚在一起，张盾持刀，向王彦章围了上来。

王彦章再也顾不得休息，大吼一声，挺枪直刺，直接将一名敌兵小卒连人带盾击飞，在他身后，两名亲卫已经冲上前去，举着更大的半身盾，将一架云梯攀附处围了起来。

这一波冲上城来的百余名敌兵，再一次地被王彦章带人反攻击退，他嘶哑地大吼：“其余各门战况如何？”

奉义军的一名押衙，提着横刀，用布条吊着右臂，一脸血污，喘着气小跑了两步：“回将军，东门被攻上来，不过已经被杀退。西门暂无消息传来！”

王彦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张了张嘴：“有水否？”那押衙也顾不得城墙一地尸体，搀扶着王彦章胡乱坐下，从身边一名奉义军士兵的尸体上摸过一个水囊递了过来。

王彦章实在累坏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费力地摘下头盔，先猛灌了一口水，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说：“娘的，蜀贼是不要命啊！”

城外，唐道袭皱着眉，他没有料到，城内守军居然如此顽强，至少有四次机会，自己的士兵已经冲上了城头，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赶了下来。他狠狠敌瞪了身边李继崇一眼，心中更加不满。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以唐道袭从军多年的经验，他已经大致估算出来，城中最多只有七八千守军，绝对不是李继崇所说的上万人，而且城头的旗号，应该就是北面大唐的奉义军，总兵力绝对不会过万的。

李继崇心里满不在乎，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战事顺利，自己就继续跟着唐道袭往成都赶去，若是情况不对，自己立刻就逃回本州，然后立刻东去投靠朱温。

慕容阎昆的骑兵已经赶到了铜梁西北数十里外的赤水县境内，他这一次奔波来援，一路狂奔，只遗弃的战马，就有近两千匹。

若是放在以前，他少不得要心疼许久，然而战事紧迫，慕容阎昆已经来不及考虑其他了。慕容真海被他派到前面为前锋，身边跟着的，就只有定戎军都指挥使周成。

他看了周成一眼，问：“铜梁将近，城内王将军尚在坚守。周将军以为，我们当如何杀过去？”周成看了看天色，说：“大总管，以在下看，或许入夜以后，会有一场小雨。赶在夜雨之前，咱们连夜奔袭之！”

慕容阎昆很不喜欢蜀地的天气，夜雨极多，虽然大多是小雨，但是气温变化，战马娇贵，况都是出自北地，极为不耐，于是说：“便暂且停下休整，通知前锋，广派斥候！”

第二天的战斗，更加惨烈，随着天色渐渐黯淡，唐道袭不得不赞命鸣金。他从渝州一路赶来，连歇都不曾，就立刻投入了战斗，原本想着一鼓作气，拿下铜梁，然而战事不顺，眼看士兵也是疲乏，也只能无奈地暂时退却了。

看着伪蜀士兵潮水一般退去，再看看城头躺了一地的尸体，王彦章突然觉得眼角湿润，甚至不用上报伤亡统计，他也看的出来，这一仗再打下去，奉义军就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