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洛心（二）

当日光再次落入眼中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顾青洛坐起身来，陡然皱紧了眉，抬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饿不饿？”赶车的叶锦霄头也不回地问道，“先吃点东西吧。”

马车停在离官道较远的湖边。

七月的湖边，金丝桃正是盛开。十里铺陈的金色花朵衬着满目绿意，仿若无数金蝶飞舞，大张的花蕊放射的星星一般，肆意的华丽。

“然儿先走了？”随意地靠坐在一旁高大的松树上，顾青洛凤眼微眯，似是看着从叶缝间落下的光线发呆。

“嗯。怎么了？不舒服？”叶锦霄跃上树枝，坐到她身边，有些担心。

“坐马车有点闷而已。”原本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轻轻皱着的眉。“而且，你没有发现有人一路跟着我们？”

“这么蹩脚的追踪方法，还会有谁？”叶锦霄看着不远处的树上露出的一节浅紫的衣角，有些啼笑皆非。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嘴也这么毒？”萧弭颜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好不容易跑出来，遇到认识的人，就被你们这样损，没天理！”

“那就麻烦你赶马车了。”顾青洛歪歪头，不怀好意。

“要我堂堂萧家继承人给你们赶马车？！有没有搞错？！”

“如果‘萧公子’介意的话，请走好。”

“锦霄，我们走。”顾青洛早已自顾自地上了车，催促道。

“算你狠！！赶车就赶车，谁怕谁？！”

马车再次在官道上飞驰。

叶锦霄坐到顾青洛身边，轻轻将人揽尽怀里，“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近乡情怯。”顾青洛闭上眼，“让我睡会儿。”

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初。

从这个人千辛万苦找到自己，除了中途有一次不知为何离开了两个月，就每天陪在身边，包容自己的任性。其实有时候自己都在想，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耐心。特别是自己恢复记忆和神智之后。

那时依旧是白雪皑皑的世界，睁开眼，动了动，感觉到腰间收紧的手臂，一愣。

抬头，便见到那张刻到骨子里的脸，微微皱起的眉，像是对自己的挣扎不满一般。

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

“唔！青洛，你干什么？”一头撞在冰柱上的人，揉着头，埋怨地看着自己。

“叶锦霄！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呆愣，静默，然后一跃而起，扑过来，死死抱住。

“青洛。青洛。青洛……”

一声一声的叫唤，絮絮叨叨的话，压抑至深的情，让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推开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毕竟，已经过去了，回不去的当初，就遗忘吧。

“放开我，叶锦霄。”冰冰冷冷，毫无起伏的话，脱口而出。

僵硬半天后，他终于还是妥协。似乎，在我面前，退步的总是他。

“青洛，你……”他欲言又止，双眸中的火焰，深情而专注，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天下，却还是带着忐忑的期待。

“你我之间，难道还有未尽之言未了之事？”起身走出冰洞，看着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一只巨大的雪熊奔过来，匍匐在脚边，挨挨蹭蹭地撒欢。

“青洛。”他也走出来。身上不再是身为皇子时的锦袍，而是和自己一样材质的银狐皮毛，整个人像是在雪域之中浸淫太久，反倒生出一种洒脱和萧然的姿态。

回头，挑眉，询问。

“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抬头，直入云霄的雪壁，冰立万仞。

上面，就是天珑教。不知道，师傅和然儿他们，可还好。

拇指食指相扣靠近唇边，一吹，立刻有雪白的雕盘旋着降下。

跃上那雕的脊背，看了看怔在原地的那个人，“你不走么？”

他倒是二话没说就跳了上来。

带着那个死也不肯离开的人，所以没有回天珑教总部，反而来到了外面，上次出来，所有心思都扑在他身上，这次，就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吧。毕竟，谁知道，下一次劫难什么时候开始，人生得意须尽欢。

“青洛，你那时候，为什么还是重新接受我了？”下巴摩挲着头顶，安稳心静的气息。

“你还要问？”心中有微微的不满，那天，说得难道还不够清楚？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的毒……”欲言又止。

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得太清楚。

“伤了真元，想要恢复，至少要修养五年。”只有实话可以堵住他的嘴，毕竟，两人堪称知音，“五年之内，不动用内力，不然，可能落下病根。”

“从你跳下永无涯开始，如今已经有四年零七个月了，剩下的时间，我守着你。”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恰到好处的力道。

“要是我没事，你就不守着么？”咕哝一句，将脸埋进他怀里。

“呵，我今生可就赖定你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手的。”

这样的话，他说过多少次了？

第一次，是从雪域返回凡世的时候。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皱眉，既然当初选择过，就应该承受选择的后果，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我可没有跟着你，只是，恰好，我们同路而已。”那人一反常态地嬉皮笑脸，无奈，果然知道怎样可以让我无可奈何。

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个劲地要将他赶走。

所以，换了男装，白衣墨发，折扇玉笛，和当年在边关抗敌一般，偏偏佳公子。

本就没有平常小女儿的娇俏气质，穿起男装来，妥帖地玉树临风，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用那人的话来说的话。

然后，逛，青，楼。

莺莺燕燕周身环绕，觥筹交错，娇声俏语，好一派风流。

瞥见他就坐在不远处，黑着一张脸，周身的气势，拒人千里之外，没有人敢靠近。

你们两个，去伺候一下那边那位公子。

只见他的脸更黑，毫不推迟喝下女子递过去的酒，一双眼，近乎要冒出火来。

转眼，继续和女子们聊得火热。

他不知道，那家青楼，是自己第一次下山之后在一群强盗手中救出的女子开的，收容的，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身家清白，只卖艺。关键是，都认识我。所有所有，不过是一场戏，为了将他逼走的戏码。

顾青洛！！忍无可忍的声音。

我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开口，什么事？一句话，问得冰冷，讲得无情，连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曾爱过他，不然，为何这样的话从嘴中说出来，平平常常，像是演习过无数遍。

不要试图让我离开。他深呼吸。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那时候的那双眼中，除去无奈和纵容，剩下的，就是苦涩，像是浓稠的药，让人想要流泪。

你已经打扰到我了。

那是因为你心中还有我！！青洛。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手的。

说完的人转身，不理会我的表情大步踏去。其实如果那时的他回头，就会发现，我已经动摇，哪怕只是一点点，也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第二次，是在萧氏山庄。

那时候，从雪域出来，已经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不长不短。长，长到自己逛遍了整个烟雨江南；短，短到自己依旧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

萧氏山庄，从天珑教分出去的支部，理所当然开中门迎接自己的到来。

整整一个月，自己在萧弭颜的陪同下走遍了萧氏地界所有的秘境幽林，每天，清晨出去，日落西山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可以远远看到他站在自己住的院子的门口，低着头，看着那个时节满地的落红，或是，仰着头，观望暮色降落归林的倦鸟。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就会有一抹笑意从他眼中掠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薄凉。然后转身，离开自己的视线。毫不留恋，干脆利落。那时自己想过，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也会放手的吧。

萧老爷子的大寿，满堂喜色。

他一曲祝寿的箫，吹得月定云泊，鸟静人醉。

只是，离席也极快。

想到他最近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沉郁的气息，终究，还是没放心。

残存的几朵桃花，零落满地的月华。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穿了一身的白衣，只是负手望天的背影，孤寂得让人心疼。

父王、大哥、二哥、三哥，你们一定在怪我吧？四哥、五哥、七弟、八弟，你们也在笑我吧？还有十弟、十一弟，你们也不会原谅我的吧？爱上导致你们惨死的罪魁祸首，还爱得那样死心踏死，爱得连自己都变了样。只是，不管有多少仇恨，让我陪着她、看着她、守着她过完这辈子，我再下去，给你们赔罪，可好？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我知道，我完了。果然啊，只是，如果爱的人，连日日看着，都觉得会消失的无影无踪，那还怎么会有心思去管，是否有仇，是否有怨。

既然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坚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是了，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推开他，为什么要逼着自己放手也逼着他退后，为什么宁可忽视心中的感受也不肯接受，不就是，认定了，彼此之间隔阂的早已不是信或不信、爱或不爱、念或不念、愿或不愿，而是仇恨——血亲之仇。从夺嫡计划开始，就已经回不去，就已经在两人之间划下银河迢迢，难以暗渡。所以，宁可装作听不见、看不到、触不着、要不了，也不想，拥有之后，失去。

你恨我的吧？既然恨，为什么还要爱？既然苦，为什么还要守？既然累，为什么还不走？

恨，也爱。越恨，越爱，越爱，越恨。到现在，我都已经不知道，到底是爱，还是恨。只是，知道，放不开、忘不掉、进不能、退不了。从你出现，就注定，我必定追寻。

我不稀罕！

我稀罕。

沉默，无声无息，寂静的空气，凝结思绪。

青洛，夜凉了，回去吧。你只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手的。

转身，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

痴人！痴到我已经手足无措。狠不下心，却又受不了情。果真是，进不得，退不了！是要逼得我无路可退，才肯罢休么？

只是，没有保证的未来和幸福，我不要，你可知道？

第三次，是在回到第一次和他相遇的城镇。

那时候，离清醒，已有一年之久。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过百句。交流过的眼神，不过两只手的数目。

是缘是孽，我都已经分不清，道不明。

不是我不爱了，只是，不知道还可以怎样和他一起走下去。他的自作主张，在我心里，是永恒的障碍。既然相爱，就该坦白，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在我，也是错。

说我高傲得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也好，说我是害怕再次心痛如绞也好。伤得太深，爱得太惨，我不想再次经历，再次平静面对所有伤害。让心变得冷漠，以此来避开伤害这种事，我已经不想再去做。

一如当年的皓月当空，一如当年的粉紫相错，一如当年的人，只是，再回不去当初。

青洛，我想，我们，是时候分开了。

诧异，明了，喜，悲，释然，痛。心绪就这样，终于在瞬间定格。

那，后会无期。我如是说道。

而他，毫不犹豫地倒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着终于空出来的右边身侧，笑，却不知是喜是悲。

原来，一切的一切，终究会随时间淡去，情是，爱是，恨是。

原以为，看得有多重，却终究重不过红尘的寂寞；原以为，抓得有多紧，却原来轻轻一挥就会掉落；原以为，爱得有多深，终是，凡尘一场璀璨的梦。圈住了你的，是执念，得不到就一定要得到的习惯；禁锢了我的，是界线，越界的就一定没有再次靠近的机会。

终于，还是，结束了。

泪，就毫无预兆地跌落，连自己都措手不及。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从背后拥上来的温度，熟悉妥帖，却只给我一个念头，我完了。

我说过的，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手的。青洛，我们已经分开了，现在，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

失去，才知道珍惜；放过，才懂得不舍；伤过，才学会后退；哭过，才明白包容。

锦霄，霄。

但愿此生，不再因你而伤，因你而悲，但愿此生有你，海角天涯，相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