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2007年，正月初八

民间有诗曰：新春逢谷日，喜见艳阳天。积雪融甘水，熏风醒沃田。农夫犁杖抚，童子马缰牵。汗洒粮仓满，敲诗赋盛年。这谷日，说的正是初八。所以，初八这天，大街小巷的店铺纷纷拉开了卷闸门，开始属于国人的一年之计。但是很多人却不知道初八的说道，只知道很多机关的假期就截止这一天，而且八，就是“发”，自然是开业的好日子。

不过家里有两个例外，就是我和母亲，没开学之前都是假期，反倒让父亲这个正常上班的人变成了异类。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人走火入魔一般，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电脑前，查找一些攻略，观看一些视频，然后把游戏设置成人机对战，模仿“大神”的成就。时不时上线和陌生人组团，偶然的胜利甚至让我兴奋的忘记了咕咕叫的肚子。

母亲有她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家里补课。我不曾补课，自然不清楚有什么可补，甚至认为这些家长剥夺了孩子快乐的青春。可惜我们家就这么不到七十平米的一间屋子，母亲只能在客厅辅导。而我一直闷在卧室，反倒对她不会造成干扰。

二哥比我还忙，我就专注这一个游戏，他白天还要组团打打《魔兽世界》，顺便还要挂一下修炼了不知多少年的《大话西游》，我们兄弟俩的合作要等到晚上才会进行。而老四，则在被小叔发现他下载的游戏后，当着祖父的面被踹了一脚，头撞在墙上，还好除了鼓起个大包，没别的事。

因为这件事，小叔有些不讲情面的训斥了姑姑，什么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学习就算了，别带坏我家孩子的话在整个家里都传遍了。把姑父气得恨不得砸了二哥的电脑，但是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做的，最终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

老四今天一早就走了，我睡起来的时候已经误了车，只能给小叔发了条短信，祝他们一路顺风。小叔说过，老四上大学之前，坚决不会给他配手机。在他看来，手机比游戏机，更可恶。

就在我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时，冷不丁被人一把拿掉了头上的耳机，回头看，却是父亲怒气冲冲的眼神，同时，小高站在他的身后，高高举着一个套了网兜的吊瓶，父亲的手中正在接收那透明的液体。“喊你多少声了？聋啦！”

我急忙从椅子里跳出来，伸手去抢小高手里的吊瓶。“我妈不是在外面呢？”说话的同时我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时间，显示是十一点二十。天呐！不知不觉我都玩了两个多小时了。

“你妈？你妈十一点就出去了！我在外面咣咣砸了半天门，你就是个聋子！戴着个破耳机，可是要好活死了！”父亲的西服只是搭在肩膀上，这么动气的说话，把衣服都震落了。我从小高的手里接过吊瓶，让他去捡衣服，没注意手的位置有些低。

“回血啦！傻孩子！还把你爹弄死啊！拿过来！”父亲从我的手里一把抢过吊瓶，然后把那个网兜，挂在我的衣柜突出的那个角上。“没事了，小高，你回去吧。”

小高轻掸父亲西服上的灰尘，左看右看不见一个合适的地方，只好双手交到我的手里。“照顾好你爸。”这话虽然是悄悄说，但是父亲肯定听的一清二楚。

待小高走后，父亲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身后显示器上的画面，恶狠狠的说：“给我关了！天天就知道玩游戏，想学你二哥呢？有个出息没有？”

我赶紧转身关掉了显示器。

“哟，你当你爹是傻子吧？我说的是关机！彻底关了！”父亲太过激动，手背上的血管似乎都跳跃起来，疼的他赶紧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针眼处。

一不做二不休，我直接拔掉了电路板的插头。

“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就这么害了？这电脑不是花钱买的？就不能正常关机？我可没钱给你买第二台电脑啊！”

父亲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我没及时给他开门，没有去迎接他受伤的身体，就发这么大的火？不应该啊！“爸，咱有什么说什么，您今天咋了？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不行吗？”

“好好说？你还敢要求我好好说？你凭什么要求我好好说！我是你爸！初七之前都是年，我憋的劲儿不想说你。可你看看你自己，简直不像话！每天窝在家里，就知道打游戏，有什么出息？哪怕出去和同学见见面，聚聚会，也比这强吧？咋，你打算等毕业了，和你二哥一样，来我这混啊？我告你说，你二哥来我这，虽然人家是三本，但是专业对口。你是个学医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学习，不要想别的！什么学生会，趁早给我退了！”

原来，一切还是跟我这次的考试有关系的，可惜这次回来，我并没有告诉父亲我退出学生会的事。反而为了给祖父增添乐趣，讲了不少学生会里的趣闻。甚至在大年初一吃饭的时候，大伯问我学生会主席有什么用，我能不能当上主席的时候，夸下海口说我只要愿意就能当，还说当了主席就能保研。此刻我才想起，父亲当时在饭桌上的眼神，像极了听到我第一次高考的噩耗，似乎他的噩梦又来了。

考虑到我和父亲毕竟重归于好，我耐着性子对待面前的病人，这也是医学生的必修课。“爸，您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我对你还没有信心？我够意思了！倒是你，你对得起你爹的信心吗？啊？这次考试，为什么会挂科？你不要找老师的理由，就是你的问题！逃课，还一逃就是一学期，你本事大啊？我告你说，明天你就回学校吧，省得我看着你心烦。挂的那门课，赶紧复习，好好准备！争取满分，给老师个好印象。”

父亲不明白大学里的课程，还要求我满分，简直是笑话。但是面对父亲亲自下的逐客令，我却感受到了我的噩梦。原来和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座冰山，只是表面。太阳出来化掉的是一层积雪，雪下覆盖的，是铁一般的历史，再也不会更改。

这一刻，眼睛里有一些湿漉漉的东西流了出来。

“哭？大男人家，你爹说你两句你就哭了？你啊，我看你将来，还不如你二哥！你二哥从小被你姑父打，你看人家现在，你姑父骂破天，人家也能坚强的扛下来。瞧你，腻腻歪歪，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父亲的左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扔给我。

“哈哈！”我抽出一张纸，搭在眼睛上，突然开朗了，忍不住大声笑着。“爸，真的，这好象是我第一次在您面前哭，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您听清楚，是您，我用的是敬语。您别急着发火，听我说完好吧？”

我看父亲的腰杆挺了一下，担心他又“懒得听”。“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是，我二哥从小被骂，骂的皮实了，脸皮厚了，有了抗体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是被你呵护大的。虽然我不说，但是从小只有我妈骂我，您一般都是护着我，所以我能忍受所有人的谩骂，唯独受不了您的。”

“没那么夸张啊！”父亲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动容，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扭过头看着我那陈旧的衣柜。

但，我希望先把我的话说完。“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您没参加过高考，您不知道那种煎熬。您更不知道我补习的那一年，天天见了您就像老鼠见了猫。这次回来，您喝多了，您抓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了手心的温暖，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找到了家。”

“这就是你家，多会不是你家了？”父亲似乎听到了大逆不道的话。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算了我也不说了，我现在也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把盖在眼上的纸狠劲摁了两下，希望借此吸干里面的水分。“我觉得有些话是真的，您真的挺爱面子的，您在乎的不是我的成绩和我的能力是否匹配，您不在乎我到底用了多大的功去读书，您在乎的或许只是我的成绩是否对得起您的付出。”

“咋了？不应该？我送你去读书，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不及格？那你还去什么太原，在和平上个技校不就挺好？出来去你大伯那上班，又省事又省钱。”父亲竟然在笑，他怎么笑的出来？

“是！应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但是我希望您别忘了，您是我父亲，不是我领导，少在我跟前给我摆那领导的架子！”我胸口憋着的一团火，被我用最大的声音怒吼出来。我甚至能感觉到，我被自己的声音快要震聋了。

“你就这样跟你爹说话了？还一口一个您，算了吧，我当不起！”父亲摆摆手，就像在车站与人道别。

我快要疯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原本我希望说一些话语能够感化父亲，可如今，一切都向着另一个极端发展，而且这速度，根本终点就是车毁人亡的节奏。“您爱当不当，既然您让我回学校。那么，也不用等明天了，我现在就走。”我就这样穿着一身保暖衣，到客厅的沙发上拿上我的外套，甚至都不愿意在家穿的体面就打开了门，然后对着我的卧室大喊：“您放心，我再也不回来了！您不是喜欢有出息的吗？没出息就让我饿死在外面吧！”

砰的一声，父亲孤零零的坐在我的床上，气的一把拽掉了手上的针头，血，在我的枕头上，喷出了一条鲜红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