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锦元意
春日的柳絮凌空飞舞似雪,间或桃花纷扬,景致如画。
叶锦元从未想过,竟然还会有见到顾青洛的一天。
当夺嫡之战落下序幕,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她跳崖,尸骨无存,皇兄离开,不知所踪。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有后悔,因为莫相思是自己要她服下的,当时以为,可以将这只凤纳入自己的天空,只是,失败了,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有痛心,毕竟,这个人是自己放在心上的;有庆幸,因为在她和皇位之间,自己选择的是皇位,而皇兄选的是她,最后,自己得到了皇位,而皇兄,什么都没得到,还赔了一颗心;还有扭曲的快感,不服从的人,终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原以为,不相见,就不会再想起,不想起,就不会觉得遗憾,不遗憾,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现在的生活,然后守着这个国家,终老。
可是,现在,她回来了,和皇兄,一起!
白色依旧,眉眼依旧,风华依旧,清傲依旧,淡然依旧,只是,多了一份安然。
此刻,淡淡看着围了一圈的黑衣杀手,微不可见地挑眉。
“四哥?”
六哥似乎还是有些不确定,只是,六哥啊六哥,你是已经忘了当年青洛是如何将所有的兄弟置于死地的吧?虽说是为了你,成全了我,但是,在其他兄弟的眼中,她,就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我不是你四哥!!”叶锦辰几乎是吼出来的,赤红的眼,满是嗜血的杀意,“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四哥,就让开,让我杀了这个妖女。为一众兄弟报仇。”
“……四哥,这一辈子,我放开谁都不会放开青洛。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今天,我在此宣布,从此与皇家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身后的她几乎是冷笑出声,驱马来到叶锦辰面前,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看蝼蚁,“叶锦辰,皇子夺嫡,愿赌服输。难道,你输不起?!”
“输在九弟手里,我没有丝毫怨言。只是,皇族的尊严,岂容你说践踏就践踏?今天,务必留下你的命!!”
“刷刷刷”,抽剑的声音。
“哼!践踏皇族的尊严?我只是叶锦元的谋士,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他同意,你要找报仇的对象,找错人了吧?叶锦霄,他们再不让开,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说完居然也不再看哥和叶锦辰一眼。
可是,哥居然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显然是不让她出手的意思。以这人的脾气,不翻脸才怪。只是,为什么不但没有生气,还撒娇般横了哥一眼。
“叶锦霄,你是忘了这女人双手沾的,是叶家的血!!”
“四哥,你还是走吧。这些人,不是我的对手。”脸色惨白,却还是这样说了。
“好好好!很好!!叶锦霄,你没有资格当我叶家子孙!!为情所困的懦夫!你……”
“嘴巴放干净点!不然,下次,小刀刺中的,就是你的眉心了!”居然生气了,出手,也留了三分情。
“青洛!!”
“我还没有死!你少管我。任他们这样骂,你到底在想什么?!放不开就是放不开,想走就走,我还强留了你不成?!然儿,走。”
“青洛,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只要你,今生,我只要你!!四哥,你们当真不退?”
“六哥、四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好,你们很好!!走!!”
而那人也并没有催马离开,只是几乎算得上是仇恨的眼神狠狠刮着六哥,眼中,却是带着委屈的心疼和不忍。
“青洛,要好好珍惜自己,你答应过我的。”
那人却马鞭一挥,抽身离开。
突然就不可抑制地想起初次见她的场景,真的是,第一眼,就再也放不开。
淮王府,建在一大片木棉花林中,一到花开时节,火红的花朵将整个天空都映成一片彤红,而王府安坐其中,就像是浴火的凤。
那是自己得知皇兄要回来,早早就等在王府门前。
老远就看见一白一红两匹踏雪宝马驰近,其上一白一蓝两个身影靠近。
阳光剥离光影,火红的花海为景,她一袭白衣飘飞,长发高扬,仿佛疾驰的大鹏。清冷的眉宇,黑琉璃般的凤眸,整个人似从画中出来,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的气息。
突然,她勒住缰绳,白马前蹄高起,仰天长鸣。
皇兄也随着停下来,然后,她就像冲天破浪的海鸟,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一片火红中。皇兄又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锦元哥哥,锦霄哥哥怎么突然跑了?那个白衣的人是谁啊?
我,不知。
回来了连府门都不跨。
皇兄会回来的,总要见到的。不用担心。先回去歇歇吧。
那,锦霄哥哥回来了叫我。
嗯。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为什么,皇兄身边的人,总是这样美好呢?为什么,皇兄拥有的,我不能拥有?
而此刻,面前悠然喝茶的人,那样无谓的眼神。没有恨,没有喜,没有悲,没有情绪。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现在,哪怕能从她眼中看到一丝的恨意,自己做的事,都有意义。只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九弟,你怎么会到这里?”
“想出来,看看在我的治理下,这个国家,到底如何。”叶锦元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不再去看顾青洛。
“果然你比我,适合这个位子。”叶锦霄看看身旁的人,笑得满足。
“六哥,你现在要去哪里?我们好不容易遇到,留几天陪弟弟看看这个新时代?”
“青洛。你怎么想?”叶锦霄拉过顾青洛的手,轻轻地捻。
“无所谓。”顾青洛看了叶锦霄一眼,没有挣开。
“那然儿呢?”
“哼!我才不陪你们,我先回教中,老头子恐怕都快抓狂了。”舒然倒是看了叶锦元一眼,轻轻抿嘴笑了。
果然啊,锦霄哥哥只有在姐姐面前才会那么迟钝。是故意的吧?宣布主权?
皇兄你是在警告我?她是你的,我知道,一直知道。
原来,爱上一个人后,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么?身为皇室中人,居然可以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其实是从遇见这个人开始,你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淮王爷了吧。
当初自己得知皇兄喜欢上的居然是如此桀骜孤高的她的时候,在原地滞楞住了,完全不能接受。皇兄那样唯我独尊的性子,怎么会可以……
就是那天两人一前一后跃出去后,自己也跟了上去。
果然这才是朝堂人与江湖人的差别?武功在兄弟之中数一数二的自己,居然被甩出了两里!
那是自己第一次看见皇兄那样凶神恶煞的样子,威严却是带着怒火。什么事居然让一向淡然温文的皇兄动这么大的气?还将那几个人打入了死牢!
原来是,那人被那几个人调戏了。
是放在心尖的人,才会忍受不了任何人对她的任何亵渎和侮辱。
在追上两人的时候,已经打了起来。
那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丝毫应该属于红尘的气息。
月色下,飘移一般的身法,只见一缕深浅的白影四处起落,和那个浅蓝色的身影交织,像是一对互相牵绊着飞游的龙凤。
劲风扫得桃花四飞,像一场盛大的雨,对战的两人,不像是在搏斗,而像是在舞,妄图舞出一出凡尘绝美剪光与影。
皇兄倒飞了出去,嘴角的血落在桃花瓣上,绮艳的凄绝。
听不见他们又说了什么,只是,皇兄居然直接冲上去箍住她就吻了下去。
她居然也只是轻轻挣扎,然后任由皇兄得寸进尺地将她推到护栏边按住,发疯似的掠夺她的呼吸!!!
到皇兄终于放开她,她却一动不动,只是愣愣看着。
然后,皇兄握住她的手,向王府的方向走去。
自己屏气看着两人从隔自己不到十米处经过,然后心里就生出想看看那人此时的样子的想法。
当时自己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也和皇兄一样,产生了那样的想法?!
从那天起,那人就住在了淮王府。王兄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却是奉若上宾,哪怕府中流言四起。他们居然也没有去理会,像是理所当然般正大光明。
直到那一次,在荷花池的凉亭中,看见那人为她的师妹弹琴,目光专注而温柔。
荷香阵阵,女子的红衣如展翅的浴火凤凰,舞步精妙绝伦;那人的白衣如翱翔的白凤俯瞰,琴声流水高山;皇兄的青袍如盘卧的青龙磊落悠然,眼神宠溺眷恋。
那样的画面,外人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和谐孤绝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现实的纷扰和忧伤。
锦元哥哥,那个红衣的女子是谁?!
顾姑娘的师妹。
哼。和顾青洛一样凭美貌惑人的家伙!
你看不出来,她在意的人,是顾姑娘?
还会有人在意她?!
皇兄就喜欢。
那时的确是故意的。没有人拾掇,棉玉那个胆小的家伙怎么可能去找那人“理论”。无论这场争论的结果是什么,自己都是受益者,何乐而不为?皇兄你既然要将皇位让给我,那就将那个人,也给我吧!
棉玉那个傻家伙果然不负所望地完败而归。不过自己告诉她,塞北正好有战事,可以让太傅乘机请示父皇派皇兄去,那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付那个人了。
仍旧是利用。
如果那个人跟着去边关的话,自己可以在帝京将皇兄的势力收归麾下,同时向父皇进言安排皇兄的婚事;如果那个人不跟去的话,就成功了,分开了他们。
战事无比顺利,势如破竹,无往不利。
捅破皇兄与他身边的军师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因为,他们从来不去掩饰,也多亏了当时她穿的是男装。与男子相恋,在父王的眼中,哪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居然是天珑教的教主。
理所当然的龙颜大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使神却拼死进言,说,天珑教不能动,那是回凰的龙脉所在。让他说清楚,他却不再多说,最后被父王斩首。
一纸赐婚,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皇兄接到回京的圣旨后没有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自己。那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的不可置信。
九弟,别把主意打到青洛头上。
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被看穿了。只是,自己依然在赌,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皇位落在别人手上。如果,他不就位,就是我。他不会看着亲兄弟死。
皇兄回京的前一夜,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营地二十里之外的树林里的湖中,月光如练,水波似鳞,那样一场颠鸾倒凤鸳鸯交颈的抵死缠绵。
喘息声、呻吟声、闷哼声、私语声、低咒声……
一切的一切扭曲着自己眼中的夜色,撩拨自己对那个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占有欲,让自己开始想把她压在身下,看那样一个平时淡然清冷怒时横眉嗤笑的人染上情欲的样子。
到头来,所有的算计,算计了他们,也让自己陷了进去,从此万劫不复。
本就放不开那个人,结果,怎么可能想得到,一个江湖人,居然用兵如神!
那个人,在战场上更加风华绝代,像是天生的审判者,主宰一切。那双眼,如同猎豹,充满算计和残忍,只有自己看中的东西,而且是一击必中,绝无失手。
而所有的士兵,都对男子打扮的她奉若神明,她在军中的威望,绝对不低于皇兄,还因为清冷的性子,被称为“云冰君上”。
或许,边关真的是与众不同的地方。
自己问过好多人,没有人对于皇兄和那个人的关系又异议,反而,大家极为喜欢看到两个人在一起,因为只有那时候,那个人才有别的表情。他们在乎的,是那个人是否开心,是否快乐,是否对他们满意,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我只是没想过,如今她是男子打扮,也被这些士兵接受。
只要认同,便是真正在乎和关心。
今晚的月色,一如既往的好。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月色的?以前,从来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
是从在塞北的时候开始的吧?
皇兄走后,那个人每晚都会在帐篷顶上看夜色。
月光洒在她身上,满衣华光,本就似玉的脸染上一层银华,虚幻而不真实。
她是在想皇兄吗?只是,你可知道,他回去,是要成亲的。
“九弟。”
“六哥。不用陪着她?”
“她,并非一般女子。”叶锦霄做到他身边,也抬头看那轮弦月。
“是啊。哪有女子,比得上她?”
叶锦霄不语。
“六哥,你,可有恨过我?”
“有。”他看了看叶锦元,“在我以为青洛死了的时候。”
“我现在,也在庆幸,她,还在。不过,你放心,我放下了。”叶锦元笑了笑,“你知道,她是怎么吃下莫相思的吗?”
“她不说,我就不问。”
“六哥,你,变了啊。以前你可是很霸道的,什么事都唯我独尊的。”
“总有人,要让不步的。只要看着她安然满足的样子,我,什么都无所谓。”
叶锦元摇了摇头,“当时我是让她在服毒和由我处置你之间选择。她没有犹豫。哥,那时我真的好羡慕你,不是,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总是很轻易就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费尽心思,她从来不会正眼看我,在她眼中,我只是放你自由的工具,而已。”
“你,或许,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喜欢青洛。你只是想胜过我,你只是恨她的眼高于顶,恨她的冷漠清傲。”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吧。但是,原本早上看见你们的时候,我还在后悔,或许当初不应该答应你当这个皇帝。但是,我看到她,在你身边,那样安心悠然,那样锋芒毕露,那样肆意张扬。你知道吗,她在我身边那么久,从来都是面无表情或者轻蔑的笑。我认输了。看着她安然满足,果然,最好。”
“好了,以后好好治理这个国家,我为天下人,向你请命。”
“朕,准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得这样难以让人置信?居然,看到她好,一切就好,无论她在谁的身边,和谁一起。
当初自己赶回来,看到她的时候,正是她从淮王府出来。
又是夏日,阳光,晚开的桃花。
只是这次木棉的火红,换成了她嘴角下滴的血,在白衣上晕开,傲雪寒梅。
顾姑娘,你,没事吧?
……
你一路这样回来,身体肯定吃不消,先去休息吧!……呃,要不然,就去我府上?
好。
叶锦霄要帮你夺得皇位,你怎么想?不用隐瞒。你想不想当皇帝?
想!只要是皇室中人,有谁不想?
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我会帮你。
为了六哥?
不是。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相信我就可以。而我,我只需要你将他留给我处置而已。
你不会把六哥怎么样吧?
……
原来她真的不是生活在人间的人。
没有人类该有的同情心、怜悯、恻隐之心,只要与她自己无关的人或事,她不会付出哪怕半点情绪。这样的人,其实很恐怖,因为在她眼中没有对与错,只有要不要,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没有对不对。她不爱惜自己,当然更加不会怜惜别人。至于她对皇兄的情,恐怕她会理解为在这里生存的本能。所以,容不得丝毫背叛。
顾姑娘,帮我去送送棉玉吧。
怎么个送法?
你觉得?
当然是扳倒太子最大的后盾。听说太傅只有秦棉玉一个女儿,掌上明珠。
的确。
贺礼呢?
你不是一直想将决心表给皇兄看么?现在就是机会。
好。只是,我讨厌任何人猜测我的心思。
看着那个人,骑着马,带着一群江湖中人,到了秦府,直接将画卷扔到了棉玉怀中,还说,六王妃,你赢了,本座甘拜下风。这是你的奖品。
然后调转马头如风离去。
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她定然知道的,那幅画上涂了回风眠,只会附在第一个接触者的身上,半柱香之内没有发现的话,必死无疑,只不过,死得不会有痛苦。
从那以后,皇家宗室暗涌的波涛终究浮出水面。
太子遭贬,二哥战死,三哥疯了,四哥遭囚,五哥在江淮被杀,七哥失足落马摔断了脊椎,八哥出走,十弟落水身亡,十一弟暴毙。
自己看着她平静地给出谋划策,眼中一派安静的死寂。
哪怕不懂人间的情,她也是知道的吧,间接除掉皇兄的这么多兄弟,他们之间,怎么还回得去?
帝京的风云,居然就在她的策划下出现一面倒的局势。
那天是立冬,细小的雪纷纷扬扬,后院的梅花还没有开放,她站在雪中,身边是舒然。
然儿,我有点想回去了。
也快结束了吧。
是啊。你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已经与你无关了,不是么?你的期限就要到了。
是啊。也该回去了。这里,始终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曾以为,他可以教会我这里的所有,结果,他唯一教会我的,居然是心痛。嗬。
顾姑娘。
胤亲王。
现在只剩下我和皇兄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说过,他交给我来处置。
我知道。只是,现在,我后悔了。皇兄永远是我的威胁,除非,他不敢动我。
我无心也没有时间和你争辩。你想怎样?
要么让我来处理。
办不到!
要么,吃下莫相思。
这个选择没有意义。
你可想清楚,莫相思似毒是蛊,母蛊在我这儿,子蛊若是到了你体内,你不能离开我千米的距离,若是企图离开或是动用武功,蛊虫噬心,痛不欲生。
拿来吧。
……好!
那时,明明自己应该高兴的,她就要一生都困在自己身边。可是,心里却满是苦涩,知道留不住的,那她就会死,为了皇兄。
直到那天,已是隆冬,厚厚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满园的红梅开放,清高的艳丽。
她嘴角的血蜿蜒着留下,蛊虫是在咬噬她的心吧。她却仍旧是那样的表情,那样冷清地平静地对自己说,留不住她。留不住,就杀了吧。只是,终究还是不忍心,放她走。
漫天飘飞的梅花和风雪,终于还是吹散了一切她的气息和痕迹,留不住,终究还是留不住。
叶锦元一笑,放任自己摊在屋顶。
弦月高挂,流萤随烟,就让自己最后一次想着她吧。从今以后,自己只是皇帝。至于四哥的事,就好心地帮他们处理算了,反正四哥喜欢舞文弄墨,就去负责《四库全书》的撰写和整理吧,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过,说服他放下芥蒂,还要费一番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