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2007年，腊月二十七

下午祖父打开书柜，任由我挑选了几本书，我便离开了。因为我有些担心，晚上如果还陪着祖父吃冷冻水饺，这肠胃可有点坚持不住。回到家中，却意外的看到了父亲，还有二哥和姑姑。

“杨正回来了！哪天去姑姑家吃饭吧？”姑姑端坐在父亲的左手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线衣，即使在家里脖子上也缠着一圈丝巾。姑姑年纪尚轻，若是精细打扮一番，定然会年轻十岁。但是她却穿着单位统一配发的藏蓝色西裤，一下子就扔回了一个逝去的年代。姑姑双手并于膝上，比我小学上课，坐的还要规矩的多。

“三儿，快坐！”二哥把自己的屁股往远处挪了一下，在他和父亲之间留下了一个人的空间。我却把书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走过去把二哥推向父亲，自己坐到了二哥刚才的位置，二哥坐进了留给我的位置。

自从二哥因为喝酒大病一场后，听说一直都很注意控制饮食。但不知为何，越控制，越胖。如今第二个下巴也出来了，肚子上的游泳圈，比父亲的还要大一个尺码。都说外甥仿舅舅，如果我和二哥同时跟着父亲出门，看身形，他才是父亲的儿子。可惜二哥继承了姑父的圆脸，而不是我们父子的长脸。

“咋了哥，今天咋过来了，不是年后初三走亲戚吗？”二哥一向贪玩，按照我的理解，这个时间他应该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才是正常。

“我过了年就开始实习了，这不是来找你爸了。”

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实习期，一般来讲，四年制的高校最后一年或者半年是实习期，我们医科大是五年制，分为半年见习期和一年实习期。二哥念的是三本，实习期竟然从大三下学期就开始了，实属意外。

但是更让我意外的是，我昨天才在母亲面前鄙视了“关系”，没想到，今天就撞到自家的亲人互通“关系”。也不知道，这样到底算什么。

“我是这么个意思啊，你要是真的想学，你就好好学。舅舅也没时间天天盯着你，学习是自己的事儿。哪怕你就是想混个文凭，你的实习报告，我也能给你盖个章。行吧？以后就不要让你妈跟着你跑了，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什么事都应该自己学会处理。是这个意思吧，姐。”父亲的双手搭在小腹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开始盘佛珠了。

“听见了没有！学习是自己的事，要是就知道耍，毕了业，连你舅舅也不要你，我看你咋办？红伟，那我就回去了，我那已经发下面了，你俩太忙，让杨正明天去我那吃面吧。”姑姑把脖子上的丝巾，重新系紧了些。然后轻轻拍拍裤子，其实上面并没有落上瓜子皮。

“不了，孩子还没买过年衣服，明天让他妈陪他抓紧时间逛一天。姐，那我不送你了。守信，照顾好你妈！”父亲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看来是中午喝多了，身上还没有力气。

“还没买衣服？那赶紧去！去迟了估计连个合适的号也没有了！你哥别的本事没有，花钱倒是痛快，一个月以前就把过年衣服买好了，花里胡哨，难看死了！可别学你哥！”姑姑虽然训斥着二哥，但是我却听不到一点愠怒，完全像是在说别人家孩子的事。老人们常说慈母多败儿，我有点信了。

我把姑姑和二哥送到门外，和二哥交流了个眼神，便关上了门。回到沙发边，我静静的坐着，无从开口。

父亲似乎瞄了我一眼，然后脖子向后仰，让头枕在结实的沙发上。“中午陪爷爷吃饭了？还有谁，老太太不是不在吗？你大伯去了没？在哪吃的饭？”父亲就像一个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军师侃侃而谈。

“嗯，大伯打电话了，见我在，就没去。我和爷爷中午煮的饺子，我捣了点蒜泥。”我其实不想和父亲说话，总觉得我们之间的矛盾，还想一座山隔在中间。

父亲猛地睁开眼，对着苍白的天花板看了几秒，又缓缓闭上。“你大伯这个人，简直没法说！咋了，多了个你，就不去了？多大个意思！”

“你说什么？谁不去了？”我完全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

“中午你大伯答应说带你爷爷出去吃饭，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领导请他的。估计是你也在，觉得带上你，显得拖家带口不好看吧。真是，既然人家有求于你，你怕啥？这个脑子，永远也跟不上。”父亲明显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我心里有一丝感激。

“怎么回事儿啊？我听你妈说，你没有买过年的衣服？因为啥？”父亲的语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雷霆万钧，转瞬就是温柔如水。看来这份修为，我得慢慢修炼了。

“没啥，就是不想买。为啥过年就得买新衣服，别人买我就得买？我为啥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买能咋？”

父亲闭着眼睛呵呵一笑，虽然还带着醉意，但我却有些心疼他，也觉得他有些可爱。“倒是不咋，谁也不能把你咋。人家有的人想花钱都花不上，何况你这塞钱都不要的，有意思。”

父亲没有批评我反倒让我有些意外，但我静静的等待，因为母亲唱了白脸，父亲一定会唱红脸。就看父亲怎么把这出戏，唱的让我心甘情愿的听了。

“但是呢，咱们毕竟是中国人，讲究个礼节。你说，这大年初一全家都去给你爷爷磕头，我们都穿的干干净净，就你穿身旧衣服，你爷爷看见了不心疼？还以为我没钱给你买新衣服。那怎么办，难道多给你点压岁钱，显得你特殊？是这个意思不？”父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对着我和蔼的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回到了十八岁之前的日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回答有些窘迫。

“那是咋？觉得你爸舍不得给你花钱？还是你觉得上了大学，花销有点大，怕家里负担不起？没事！儿子，只要你听爸爸的话，家里缺谁的也不能缺了你的。之前咱家确实紧张过一阵，可能你也听你妈跟你说了。但是现在，爸爸熬过来了，咱家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这样吧，可能你也是觉得不想浪费，那就买个普通的，就当是给爸爸买的，行不行？”父亲居然一脸的可怜，似乎想在我这里讨得一点同情。

如果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一座冰山，此刻就化去了大半。

“爸，我真的不想买。”

父亲怎能听不出来我态度的让步，立刻加强火力，誓要攻下我这个山头。“买吧、买吧，没几个钱，好歹穿个新的。哪怕过了初一，给你爷爷磕了头你就锁柜子里，我都不管你，行吧？”父亲突然身体一斜，倒在沙发上，就像一个准备匍匐前进的战士，眼睛有些恍惚的看着我。“行吧？就穿一天还不行？”

我看父亲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赶紧起身去厕所。发现架子上搭着五六块毛巾，也不知道哪块才是父亲的擦脸毛巾。于是挑了一块最干净的，在热水了摆了两下，放在手里试试温度。然后拿去客厅，轻轻敷在父亲的脸上。

也许是热毛巾打开了毛孔，让毛细血管重新活跃起来。父亲似乎瞬间精神了多，他的眼睛也恢复了些许神采，虽然躺着，但也要去抓我的手。艰难的抓到后，非常满意的闭上眼，露出幸福的微笑，“听话！听话就好！”

母亲也在这时回了家，看到沙发上我们父子，有一些意外。但看到父亲的样子，瞬间又怒了。“又喝酒了？喝死你个傻鬼！哪天再喝进医院，我看你咋办！”

父亲似乎有了靠山，声音雄浑有力。“不怕！我有儿子我怕啥！明天，陪孩子去买衣服，孩子想要啥就买啥，你不要老插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一点也不懂得倾听！”说完对我微微一笑，“这话对吧？”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松开父亲的手，去门口拿上我的书，准备去卧室里平静一下。我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看看我儿，还是好么！放了假还知道看书，不像守信，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还来我公司面试，能面试出个屁！”父亲突然又对着天花板唠叨起来，这下轮到二哥耳朵发痒了。

“咱姐过来了？”母亲突然看见我拿的书并不是教科书，而是一些历史小说。“这是什么书？从哪拿的？”

“你别管从哪拿的！看书就是好孩子，儿子，去吧！别搭理你妈。赶紧做饭，我儿子中午没吃好，多做几个他爱吃的！”我相信父亲确实是喝大了。

“看看你爸！你回来一点样子都没有，你还总惹他生气，你有良心没有！”母亲轻声训斥我。

“不许说！谁也不许说我儿子！只有我能说！”看来热毛巾的效果，有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