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2006年，跨年夜

晚会在副书记的新年祝词中圆满结束了，那时已是十点多，多出来的部分全部来自于副书记的超常发挥。我无意参加晚会的庆功宴，不就是一堆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最后一群老爷们醉的左搂右抱，有什么意思？搞基啊？

当我向部长请假的时候，部长看着我身后的唐唐，痛快的答应了，还提醒我“保重身体”。我心里只是纳闷，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龌龊吗？

我拉着唐唐，漫无目的的走着。虽然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是我却不知道在何时、在何地去做这件事。而唐唐依旧兴奋的我给讲述着她的小粉丝的崇拜，甚至还约她改天一起去KTV，都说没听够。也许她一路的絮语就和我一路的沉默一样，都是在安抚心中的紧张。只是，我们心中想的，一定不是一件事。

不知不觉我竟然绕着学校走了一圈，也没能撬开我这铁石心肠的嘴。我似乎是在等，等唐唐察觉我的异常。或许，这样我的内疚会少一点。或许，我直到最后还是在逃避。

“老公，你怎么了？不开心吗？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我都答应你。”唐唐突然站定了，一步也不肯走。

我的魂魄就像从地府里游荡了一圈回到了躯壳，我查看四周，确信我还活着。既然如此，那就一切随缘吧。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信封，这一晚的折腾，已经变得皱皱巴巴。

唐唐双手接过我的信，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讨厌，不就是情书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恰巧我们站在一盏路灯下，灯座是仿英制式，纯黑的灯杆，底座固定在水泥路面上，螺丝的拧口处已经被泥土掩埋的看不到样子。杆体笔直，大约是五米高。灯头却被设计成一个神龛的样子，里面大功率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灯下的我们。可惜，连影子都是模糊的。

“你先看，看了再说。”我有些忐忑，我不敢望向唐唐的眼睛，只顾着低头看我那不伦不类的廉价皮鞋。同样的，我也看到，唐唐特意为今晚准备的红皮鞋，那颜色就像名贵轿车上电镀的喷漆，这红似乎也是搜集了几十种世间不同的红调配出来的一般。即使在月光下，在尘土中，也难以掩盖它的鲜艳。这也肯定了我的决定，是对她最好的责任。

“老公亲一个，亲一个再说。”唐唐不由分说，踮着脚尖在我的嘴上狠狠印了一下。然后借助灯光，甜蜜的看起来。当她的头低下，我才抬起头。或许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也许我今后不会再见到她了。当她看完，她一定不会想要看到我了。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们正站在学校的职工公寓楼前。这楼是多年前修建的，由于时间太长，学校又不肯花大价钱修葺，只是每年在墙体外刷一层油漆。恰巧，今年，刷的是大红的油漆，那红，就像凝固的血。

我看到唐唐的脸，就像被蜂蜜包裹了一般，散发出来的气息会让我这样的熊瞎子，宁愿被蜂刺所伤也要奋不顾身的扑上去。

但很快，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确认自己有没有眼花，有没有误读我文中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读了几遍，也许两遍，也许三遍，也许她在寻找纸张里隐藏的秘密。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很简单。如果真的需要一个题目，那么把最后一行字拉出来就够了。突然，我又不敢看唐唐了。我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罚站，虽然我从来没有被罚站过，但是此刻的心情，却没有小孩能体会。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只觉得每一秒都如一天那么漫长。我祈祷天亮，我希望自己变身吸血鬼，让炙热的阳光把我蒸发。我深知罪孽在我的身上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铁链，但我却放弃了抵抗。

“老公，你怎么了？”唐唐的声音从我面前飘来，我听得出声音在颤抖，就像露丝趴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我宁可自己已经冻死，再也不用回答。对，让我沉入无尽的深渊吧，我害怕光明。

“老公，你看看我，你看着我可以吗？”

唐唐的话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着我的下巴，让我得以看到她的脸。可是，我看到的，是一双模糊的泪眼。唐唐的眼珠就像有魔力一般，把泪水紧紧吸在瞳孔表面。她的妆，花了，但是却不乱。她的唇，本来是丰满性感的，但是此刻却被脸上的肌肉压榨成了两条线。再名贵的唇膏也不能掩饰失血的苍白。

“唐唐，你听我说。”可是，说到这里，我却说不下去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说吗？没有！我再次低下头，却盯着唐唐的手，她依旧紧紧的拿着那张纸。

“老公，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我听得出唐唐在调整呼吸，她在用唱歌的换气技巧调整呼吸。天呐！多么荒谬！

“唐唐，我配、配不上你。”这句话我在白天，心里重复练习了无数次。但是在开口的一刻，还是结巴了。

接着，唐唐没有我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也没有对我有任何的指责。她只是低着头，看着我写给她唯一的情书。我看着那封情书，想想真是好笑，上高中的时候，没少替别人写情书，但是给自己写，却是在这样的局面。天啊！你是在玩弄我吗？

这条路，竟然一直没有人经过，就任由我们两个人在黑暗中无措。我突然很想过去抱抱唐唐，甚至还想非分的亲她一口。但是我却迈不出任何一条腿，好像尸毒又回来了。可是这沉默太可怕了，如同一张巨大的嘴，正在不断的撑开，等待合适的尺寸，将我一口吞下。让我在黑暗中被腐蚀、被溶解。

“老公，太晚了，我回不去了，你送我去个地方吧。”

如果说如今我们俩身处战场，那么我就是那个苟且偷生的人渣，而唐唐则是迎面抵挡着千军万马的厮杀。我无力的点点头，也不知道唐唐是否看见了。我便跟在她的身后，向不知道什么方向走去。

这一路，我始终都不敢走快一步。因为多走一步，就会离唐唐近一点。我担心近一点，会听见她心中的诅咒。我感觉到她的慢，我也慢；我察觉她的快，我也快。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原本黑暗的路面，渐渐有了色彩；原本死寂的空气，渐渐多了喧嚣。

“老公，你回吧，答应我明天早上八点来接我，好吗？”唐唐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她的声音就好象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抬起头，想要看清是什么地方。我看清了，看得眼睛生痛。然后我仰着头，对着那闪烁的招牌说：“嗯。”我担心泪水抵抗不了地心的引力。

“这封信你还要收走吗？留给我好吗？”

我闭上眼，轻轻的摇摇头。

“老公，谢谢你！再见！”

高跟鞋和大理石地砖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我听不清楚的时候，我才睁开眼，就像隔着一层水雾，我看到唐唐挺直身子，在电梯前消失了。

我还站在原地，希望这是一场梦。我希望这不过是一场玩笑，明天早上醒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我缓缓退出去，对，是倒退着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就好象我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改变的机会。

“砰！砰！”天上飞来两声巨大的炮响，那是代表着新年的礼花！老天啊，你嘲笑我，还要配上掌声吗？

我看着天上五彩缤纷的花，却像是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天空就像一个虿盆要把我罩进去。跪倒在地，使劲的干呕。路上的行人只当我是个醉酒的浪人，不时还发出嘲笑。就是从这天起，我再也不想看到烟花。

我寻到一颗树，靠着坐下。感觉到喘不上气，用手去拉领口，却发现还系着唐唐亲手为我打的领带。我又放弃了，且让它在我身上，多呆些时间吧。哪怕过了今晚，过了明天上午八点。

我拿出手机，不自觉的就翻出了唐唐发给我的信息。我再找，找有没有最新的消息，尚未阅读的消息。但是没有，怎么可能会有？

我不知为何，居然给母亲编辑了一条信息，祝她：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