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2006年，十二月

晚饭过后我独自到河边散步，因为按照父亲下午发来的短信，他大概会在这个时间打来。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她绝对不可能只是大概跟父亲说说我的情况，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许的偏差是难免的，但是产生的蝴蝶效应是不可预见的。

我觉得我和父亲的通话一定会引发争吵，所以我竭力避开认识的人群。倒不是担心老朱说我是个“不孝子孙”，而是实在不愿意面对他们不知真假关切的样子还得费神解释。一切还是独自面对，最好。

父亲准时打来了电话：“哦，你在哪？”

虽然太原是山西最繁华的城市，而医科大学又位于城市的中央，但是此刻听不到一点城市的喧嚣，只留下西伯利亚寒流带来的问候。我有意用手掌包裹着听筒，让父亲以为我在一个安静的房间。“没事，你说吧。”

“嘿，应该是你先说吧，这么大个事，你不应该主动点？”父亲的声音不紧不慢，似乎为了今晚的谈话，他推掉了晚上的牌局和饭局。不然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是单刀直入劈头盖脸的责问才对。

“我说不说吧，我妈应该都说了个差不多了，有必要多此一举吗？”我像一个一个罪犯在和审讯的警察绕弯，而我心中升起了惬意。

“你妈说是说了，但是那毕竟是她说的，还是由你亲自说比较准确吧。万一你妈添油加醋，那不是给咱爷俩找不痛快呢。”

我觉得好笑，难道父亲还会在意我俩之间有不痛快？难道横亘在父子间的不痛快，还少吗？还不够深吗？“那行啊，我自己说就自己说，别让你们觉得我好像害怕说一样。”

“哼哼，你要是有个怕的，那可好了！”父亲的嘲讽，却没有激出我原有的反应，因为这都在意料之中。

“没别的事，我处了个对象，处于对二老的尊重，通知一下，别的没了。您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开口。”我把自己调整成和平市路边常见的混混的腔调，似乎多一层伪装，能够让我更坦然的面对父亲。

“哦，那你谈吧。反正我不让你谈，你也不听我的。你这么大个人了，凡事都要讲自由，谁能挡住你的自由了？是不是？那样吧，我就问几个问题，别的不干涉，行不行？”

父亲这次的话出乎了我的意料，难道他不应该极力反对，然后把我骂的狗血淋头才对吗？怎么一点愤怒的音色都听不出来啊？我觉得我披着的外衣有些多余，慢慢回答道：“那你问吧。”

“这个女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不愧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势利！既然绕开了那些无足轻重的话题，那么我也打出了底牌。“她爸是煤老板，她妈不上班。就这，没了。”

“哎哟，你还吓死你爹啊！煤老板的闺女，那敢情好啊！以前总听人说谁家的姑娘傍大款，咱也没亲眼见过。现在我杨红伟的儿子居然有这个福气，还能傍上煤老板，那我还得烧两柱高香感谢一下老天爷才对啊！是不是？”

父亲的话像一团火，围绕着我的脸，烧的我刺痛。“那咋，你让我学医，不就是觉得医生来钱快？一台手术一个大红包，一个星期做几台手术，红包里的钱比工资都高。休息的时候还能接个私活，你那几个医院的同学不都是这么干吗？这不是你说的吗？我现在给你来个更快的，可比当医生挣钱多。”

“那可真是！你爹我就认识一个煤老板，那可真有钱！确实有钱！人家那可真就是发愁钱该怎么花。国庆期间我还和人家吃饭，本来打算叫上你一起认识认识，你可倒好，拍拍屁股就跑了。”

“爸，就事论事，别往远的扯！你不是喝多了吧？”我不想和父亲天南海北的胡侃，因为我的手已经感到刺痛。轻轻的尝试，发现小拇指已经弯不回来了。

“喝多？现在哪还有人请你爹喝酒啊！行，咱不往远的说，就说这煤老板，有钱，太有钱了！我还问人家，一天大概挣多少钱？人家很谦虚，还悄悄跟我说，不想让别人知道。人家说就他那个小矿，只要不停产，一天松松的挣十五万。十五万！怕不怕，你爹一年累死也挣不上！”

十五万，我听着这个数字也感到了一种遥远的距离。父母一个月汇给我的生活费是一千二百元，虽然谈不上很潇洒，但是仅仅生活开支是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一个人可以一天赚十五万，那么每天给孩子拿三五千花，不是和玩一样吗？

“你这个小女朋友，你看她的穿着打扮，是不是很漂亮？”

“嗯，确实很潮流，经常打扮的和杂志上的洋娃娃一样。”我脑海中想起唐唐的样子。但是我却发现，她真的被贴在纸上，无论如何，我也撕不下来。

“那估计是真有钱！唉，你爹没出息，给你创造不了那么好的条件，你要是有那个本事和人家成了一家人，你可好好享福去吧！我和你妈绝对不给你添负担。”

说了这半天，父亲绝口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让我感到了不安，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后手，打算最后给我致命一击？“爸，你不反对？”

“反对？我为什么要反对？这多好的事！你赶紧好好巴结人家，说不定将来等你毕了业，哪怕你就是不学无术，没医院要你。你那有钱的老丈人，花个几十万给你买也能买个位置。不行了就给你买一片门面房，你们小俩口都不用学习，成天国内外到处飞着玩吧，多好！行吧？你好好巴结人家小姑娘啊！”

刚才以及被寒风吹熄的脸上的一团火，此刻再度燃烧起来，用更猛烈的温度，烧的我的头骨嘎嘎作响。虽然我如今掉在这个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学校，但是我还记得，我曾经是那样的骄傲，从来不曾向任何一个老师低头。甚至家里的长辈，我只有自己愿意，才会选择尊重。如今，居然为了钱，需要去巴结一个女孩，这种侮辱，简直是要把我推进脚下干涸的河流。不是要淹死我，是要摔死我！

“而且，我听人说啊，国家这几年可能要整顿山西。因为，山西这小煤窑实在是太多，还老出事，搞不好就死人。你趁着她家有钱，赶紧能花就花，不用不好意思，人家不在乎你这点。就算你这个女朋友的爹，咱也不知道人家是个国有的还是私人的煤老板，哪怕突然被下了，没活儿了。就凭人家这几年的积蓄，可够你们下辈子活了！所以啊，一定要对人家好！那个，周末，去商场，挑件最贵的衣服，给人家买！表现出你的诚意！钱不够了说！只要给你爹妈留点养老送终的钱，剩下的，你都拿去，成全你！”

我突然想起，确实上周我陪唐唐去过一家高档服装店，她相中了一双黑色小皮鞋。虽然我不懂，但是一看那质地和颜色，相信我宿舍床下那三十一双的皮鞋，还不及那鞋上的一根线。虽然后来因为脚型的原因，唐唐放弃了。但是我偷偷看了一下价格，妈呀！八千多！我突然想到，按照一般的习俗，婚礼前，男方需要给女方下彩礼。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我就是把祖父都给卖了，估计也达不到煤老板的标准啊。

想到这里，我开始犹豫。我想到了很多童话故事，不管是《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受难的都是女孩，男生必须停留在王子的位置，要肩负起拯救的任务。就算是《美女与野兽》或者《青蛙王子》，那也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王子。童话里可没有我这样的灰屌丝。

没错，和唐唐相比，我简直就是屌丝。而她，真的就是公主。我开始怀疑，她怎么可能看上我。肯定不会是钱，那又是什么？难道是感激？一场小小的舞台演出，犯不上啊！看上我的才华？这所学校里，比我有才华的难道还少吗？因为我的自信和气质？我自己知道，那些东西，都在一场考试后喂狗了。那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我觉得，说不定她只是好奇。好奇我这个来自“下流”社会的人，而且她那么喜欢《泰坦尼克》，明明会很多歌曲，但是元旦晚会的演出坚持要唱《我心永恒》，是不是因为她也不成熟，她把自己幻想成了露丝，把我当成了流浪的杰克？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我的判断让我更加绝望，如果我真的爱她，也许沉入冰冷的海底，才是我最终的归宿，也是她最好的结局。

“爸，谈恋爱的事随后再说吧，您早点休息。”我扣上手机的盖子，忘记了手已经失去了温度，把它塞进了同样没有温度的口袋，匆匆向宿舍走去。一路上，很多同学我都没打招呼，后来一度有人怀疑当时我是和女友吵架了。

回到宿舍，我把手机扔到桌子上，发现手机的指示灯在闪烁。我以为还是父亲，肯定是觉得他话没说完，又要教训我的不礼貌。没想到却是母亲的短信，写着：别听你爸胡说。你爸失业了，心情不好，你体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