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新世道

这一年的祭神大典，妖国是在战争之中熬过的。

当幸存下来的民众再次像畏惧的绵羊那般聚集起来时，龙国的士兵们早已经在他们二皇子的命令之下打道回府，只给这个残破不全的国家留下了战争的阴霾和死亡。一朵朵阴云就在人们上空盘旋着，好多人扛过了战争，却抗不过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原因倒也简单：在打仗时，所有平民几乎都在想着怎么逃跑，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可当逃亡的生活结束了，该轮到他们好好生活的时候，这些人回头一看，原本拥有的家人、儿女、父母，家园都已经被龙炎烧成一片劫灰，自然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当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成为了某种仿佛隔着时空的遥远回忆，你一个人独活于世也没啥意思，只不过多了一具会吃饭、会睡觉的行尸走肉罢了。哀恸莫大于心死，你的心都死了，那就万事皆休，神仙也无力回天。而战争，恰巧又是最能收割人心的东西。

经此一战，妖国的国运、国力、人口、经济水平都至少往后面倒退了八十年。这样一个大约还处在唐朝的古老国家，怎么可能经得起现代战争这番烧钱式的战斗风格呢？别说粮食、瘟疫之类原本都要看老天脸色、捉摸不定的事务了……就说最最主要的一点吧，现在的妖国，政府效力已经趋向于无。

毕竟原来的皇帝一家在龙国士兵打破城池的时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甭管这伙人原来管理国家的水平怎么样，反正现在，皇室在人民眼中的公信力都是负的。你要是公然说自己和皇帝沾点儿什么亲戚，没准走在街上都会被愤怒的民众围殴致死，几千个人里头都没一个为你说话的那种围殴……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子民，在最不应该退缩的时候退缩了，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该死！

更可怕的是，当民众在街上暴揍皇室成员的时候，连个可以阻止他们的人都没有——妖国那点儿军队早已经在这场一边倒的屠杀之中死光了。还剩下那么点儿边角料，皇帝哪还敢让他们分散出去哪？肯定是紧紧地带在身边，片刻都不肯离身。眼下的民愤民怨早已经发酵到了一种近乎顶点的位置，照这么下去，皇帝的命马上就跟狗命一样不值钱了，什么时候被人冲进帐子杀掉都不奇怪。

没有了皇冠和权势，皇帝其实就什么都不是了。

妖国的现状，差不多就这幅德行了，崩溃的边缘呗……

有妖气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自打夜鹰那天从天上下来后，二话没说地就飞进了有妖气的山门内。据内门弟子所说，他落地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四处望望，好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直接奔着山门正中心的大电离球去了。摘星子可以肯定，电离球辐射工事是在夜鹰莫名失踪后才研制出来的项目，搁在有妖气内部都算是新到顶天的事物。就算夜鹰这家伙心有七窍，脑袋聪明得跟诸葛亮转世似的，他都没有理由会知道这玩意儿究竟被放在哪儿。

为了防止龙国人通过某种高科技来检测大电离球的辐射反应，摘星子特地用虹爆穿膜的力量做了几个带有辐射能量的障眼法，随机分布在山门的各个部位。他对此有足够的自信：即便用自己的星云瞳术来看，也只能看到一大片能量源在辐射能量而已，不可能找到真正的中心在哪里。

然而……也不知道夜鹰这番奇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就打定了大电离球的主意，奔着他就过去了。而当他真正见到电离球之后，居然也没有多吃惊，只是随意嘟哝了句什么，稍微抬了抬手，便将这颗个头足够塞满整个房间的蓝色电浆球给熄灭了。原地只留下几个噼里啪啦的湛蓝色电火花，好像在提醒着众人，这儿曾经存在过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大玩意儿。

“这种辐射能量太危险了……你们现在还不知道它的本事，如果它离星晶石足够近，大概三米以内吧，星晶石就会被催生成一种烈性极高的炸弹。炸弹被空气中的气态氧引燃后，估摸着有妖气藏着的一堆易燃品都会像摔炮一样炸开的，到时你们将会有机会看到娑婆世界有史以来最棒的焰火晚会。”他像是在梦游一样说完了这些话，用一种仿佛大梦初醒的表情看了看守在电离室门前的两位女弟子，有些牵强地笑笑，便扭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他原来住过的宿舍走去。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解释这些，当他一脸淡然地将电离球弄没了之后，俩姑娘都直接惊呆了，并用迷妹见到偶像的夸张表情看着他，就差眼睛里蹦出星星来了……

摘星子作为一派之长，此刻也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早就预料到，夜鹰说到底也是夜空先生派过来的人，不可能永远都窝在有妖气里面做个勤杂工的。真正让他始料未及的时，这转变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夜鹰就从原来一个神神叨叨的小鬼变成了完全超出修仙者体系之外的某种东西。他的气度、力量，还有心性，已经与前去抢夺镇魔宝镜的时候截然不同。摘星子丝毫不怀疑现在的夜鹰有实力也有理由做出任何事情，毕竟，他已经和龙傲天通过某种自己无法想象到的方式化敌为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先前不共戴天如这两人，在经历了一段奇遇之后，竟然都变成这种关系，还有啥不可能的呢？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夜鹰，似乎已经不怎么会笑了。

原来那个肯跟他一起玩逗捧人生的乐观少年，已然彻底从他身上淡去。留下来的，是一个苦大仇深、志向高远的人。这个人的黑色眸子里不再闪烁着抗争命运、保卫弱小而产生的快乐和自豪，却会时不时涌起一阵连摘星子都无法轻易看穿的阴霾。老实说，这让一派之长有一种很……危险，无法控制的感觉。

接触过他的眼睛你就明白了，这种冰冷眼神给人的感觉就类似——就算他下一秒突然爆起，把刀子捅进你的心脏都是正常的。

五位长老也是头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夜鹰这个人的巨大威胁，好比你手上有个核弹，它的威力足以震慑住你的敌人。但这颗核弹的遥控器并不在你这儿，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被引爆，有可能当它爆炸的时候，你也会成为它的受害者之一。顺带一提，持这种悲观论调的主要是黄土真人，他的妹妹就是被夜鹰的哥哥给害死的，可以说和夜鹰是世家之仇，什么都往阴谋论的方向扯也不足为奇。

和夜鹰之间的谈话自然是早就进行过许多次了，但不管他们怎么努力，气氛始终都很僵硬。有妖气的人和夜鹰好像始终都没法儿再像以前这样轻松自如地交流了，虽然双方都有意向这个目标靠，但可悲的是，他们偏偏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番一波三折，夜鹰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怪怪的，又冷又硬，像极了那种历经风霜雨雪侵蚀几百年都不肯退点儿皮的大石头。

他只向门人们大致透露了一下自己这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干了点儿什么。据他所言，风铃的魔法将他送到了另一个与娑婆世界相似的大陆，那里正是五绝之末——衍息宗的大本营。衍息宗里生活的奇异物种，熊猫人，不仅没有对夜鹰和龙傲天大刑伺候，甚至还以礼相待，准许他们在其中生活、修行。苦行了一个月，夜鹰带着学成的气功，和龙傲天一道出山。而在修行的过程中，他和龙傲天的想法都有些转变，这才有了先前的那一出。

至于他和龙傲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每次摘星子暗示到这个份儿上后，夜鹰就会低下头，一言不发。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提问者，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说“无可奉告”。

除此以外，他就整天盘着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墙壁发呆，常常是一句话都不多说。摘星子也曾通过水幕监控观察过那时的夜鹰，他的神色时而肃穆、时而愤怒，眼中仿佛闪烁着淬毒的火焰。唯有当海燕结束一天的修行进门时，夜鹰的神情才会暂时松懈下来，和她讲几句没啥意义的家常话，然后一起去吃饭。再之后，也就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

在战争后，夜鹰曾经用激光烧出来的那道深沟也成为了堪比神迹的东西。时不时会有凡人来这儿参拜，感谢某个他们不知道的神仙用这种手段吓走了龙国士兵，救了自己一条烂命。大部分活下来的人对夜鹰与龙傲天达成共识的事情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是有妖气的人赶走了龙国的士兵，那就足够了。至于什么建交，合作之类的字眼，都不是平头百姓应该考虑的事情，吃饱喝足、性命无忧之类的才更符合他们的价值观。

此刻，已是两国停战的第十六天。暮色已至，战后的妖国一派荒凉。

罗晓依旧穿着他的黑袍，默默地立在一片草地上，冷眼旁观着一群群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跑过来的百姓跪在夜鹰创造出的那道创口前。他们无一不热泪盈眶地祈祷着，对夜鹰的丰功伟绩感恩戴德。夕阳照穿红霞，向人间泼洒出一连串红色的笔墨，正好披在他们身上。这份三跪九叩的虔诚劲头甚至超越了他们跪皇帝——这也正常：原先他们期望着皇室能在危难之中救他们，结果皇室让他们失望了，真正救了他们的却是有妖气的仙人。对于平头老百姓来说，是仙人管国家还是皇帝管国家都一样，正所谓谁当官都是为民嘛。

“哼……”罗晓看着他们几乎卑微到尘土里去的身影，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嗤笑，“不管世道再怎么变，这些依附于强者的人都不会变啊。”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乘着风，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