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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2006年,7月
而那个决定我命运的电话,就是在七月的一个上午,当我和父亲都坐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接起来的。其实我并不想和父亲呆在一起,因为空气太过安静,却一点也不平静。虽然成绩出来了,但是我却连看一眼填报的志愿的勇气也没有。这无形中,让父亲的心里,多了一分失望。
而那个电话响起的时候,只因父亲坐的比较近,他顺手接起来,“喂,你好!”
接着父亲突然把遥控器放在一旁,然后端正了坐姿,似乎很重视电话那头的人。我看着他怪异的举动,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因为母亲提醒过我,正经大学的通知书,都在七月份下。如果过了七月还没有,那么就没什么好学校了。
因此,父亲趁着最近工作不忙,天天守在家里,他觉得,每一个可能的电话,都像一个五百万的大奖一样值得他守候。只可惜最近频繁接起来的,不少是补习学校的招生电话,这无形中,又给我们增添了心理上的负担。毕竟,去年的事,还历历在目。
但是这个电话,明显带给了我一中不一样的感觉,知觉告诉我,这来自某一所大学。
我看着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笑容,时不时还点点头,嘴里不断重复的只有两个字,“好的”。而这个“好的”,几乎过不了半分钟就会说一次,说的时候也会轻轻点头,难道这样电话对面的人能够看到吗?
大约五分钟后,父亲挂断了电话,然后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神里重新绽放了光芒,一种生锈的兵刃在一年的锈蚀后重新开锋的喜悦,“不错!考上了!医科大!我要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爷爷!”
说罢父亲又拿起了电话,急匆匆的按下了数字,然后电话接通的一瞬就嚷嚷起来:“爸唉!考上了!医科大!不错!还比较满意!当医生好啊!是一个让人尊重的行业!”
我的脑海里却因为医生二字再度浮现出了祖母的形象。当年祖母去世后,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父亲喝醉酒倒在沙发里痛哭,抱怨自己就不该把祖母送进什么狗屁的市医院,当时如果直接送到北京去,说不定人现在还在家吃饭呢。
那样的画面如今却在眼前一幕幕的呈现,让我对这个职业,在平日的尊敬之外,多了一分发自内心的向往,一种要外自己的亲人谋利的愿望。我悄悄的问父亲:“哪个医科大?”
“山西医科大,你还能考上哪的医科大?”父亲反感我打扰了他和祖父的对话。
但是我却反感他对待我的态度,什么叫我还能考上哪里的医科大?难道我这辈子就注定是那个不堪的人吗?不就是考砸了一次试,又不是进了看守所,要不要当作一辈子的污点来对待我?我气愤的回到了卧室,即使父亲喊我出去接电话,我也没有再言语一声。父亲只好向祖父谎称我出去找同学玩了。而我却发现,居然连山西都没有逃出去。
晚上,我相约几个同样补习的同学,包括我的同桌王建,找了一家路边摊,吃了几串烧烤,喝着扎啤。我们在这几天,陆陆续续都接到了各自未来的大学的电话,因此也都彻底解放了自我。喝起酒来,都是一股子不要命的架势。
七月的风,是势利的,中午的时候,随着太阳变热。而到了晚上,在月光下,却变得寒。我们几个人,都是七分裤配着半袖,幸好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置着几块燃烧的炭火。在座的正好是七个人,相互简单的交了底,汇报了各自未来的方向,却发现有一人,不得不面临继续补习的命运。
我知道他的分数并不算很低,相信服从调配也能找一个去处。但是他却说:“我们家都是农民,不管学什么,都不可能翻身。所以,我必须要考一个好的政法类学校,哪怕是警校、军校也成。我就是要当官,只有当官,我才能真正的翻身做主。”
这几年,国家反腐的力度非常大,而他的话似乎是在向腐败靠拢,不由得引起我们的一阵嘘声。但是此刻我们没人都已经灌下了两大杯扎啤,酒精的早已麻痹了我们脆弱的神经,摧毁了那残破不曾加固的防线,他继续说道:“你们懂什么?你们这都是城里人,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再差的,也是城市户口吧?我呢,我是农村户口,上个补习班,还得比你们多掏两千块钱赞助费。你说,我凭啥?”
“那你既然也知道你要多花钱,何必多受一年罪了?早点走不好吗?”一向在班里沉默的我,今晚也打开了话匣子,我总觉得,这是我欠大家的。
“老杨,你是真不懂啊!我知道,你家里,你爷爷,你爸爸,都有本事,和我们这不一样。”他举起刚刚添满的扎啤杯,咕咚灌了半杯,我也举起杯子干了一半。“我们农民想翻身,那就得有权。知识改变命运,狗屁!但也不完全是狗屁!有知识,我才能当干部,当村长!你知不知道我们村长一年趁几个钱?说出来吓死你们!给个局长都不换!”
我觉得他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正好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由于是在大街上,车流不断,不由得扯开嗓子问:“喂!谁呀!”
“杨正,我,你大哥,在外面呢?”
大哥的声音驱散了不少酒意,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我赶紧向几个同学摆摆手,躲到一边和大哥聊起来。“大哥,今天学校打电话了。我这不是出来放松放松。有事呢?”
“没,没事。就是看看你,看你咋样了。”我不知道大哥这结巴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耐心的等待着他尽力将字吐得清楚。“我是听、听我爸说,你报的是医科大?”
说起这个,我却只能对着路灯下拉长的身影无奈的说:“不是我报的,怎么说呢,服从安排吧。”
“没、没事,挺好的,学医比我这个专业强,将来有出息。”似乎只要言辞中不出现家人,大哥的话就会恢复的流利些。“但是,学、学医挺苦啊。我们这都是四年,你是五年啊。”
这点我倒是已经从父亲的口里得知了,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有反悔的余地吗?如果让我再复习一年,我觉得我会把如今的这个我,彻底摧毁掉,然后在烧掉的灰尘上,泼下一盆童子尿,让什么也生不出来。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现在也只能往前走了。因为后面对我而言,就是无间地狱。
“而且,学医是必须读研,估计过几年你还得读博。不然将来可能找不到好工作。”大哥的话处处都是担心,他似乎是担心我的意志不够坚定,不能坚持到完整的学业结束。
可是我已经陷入了一个偏执的漩涡,任何对我的怀疑都将被我搅成粉碎。“没事,哥,不就是学习嘛,我也不会干别的。不管是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不在家呆着,多久也行。”
“不是,小正,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可得想清楚了,不敢冲动。”
不等大哥讲完话,我就打断了他。“没事,大哥,我能行!你多会儿回来了,回来咱坐坐。我同学还等着我喝酒呢,要不咱改天再聊?”
“那行,你去吧。我、我暂时,还、还不想回去。”大哥想必又想起了家里的人,又开始结巴了。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悲凉,我们都是想要逃离的孩子,但是我们又能逃多远?难道真的可以逃一辈子吗?真的可以不回来吗?大哥一年里,总归还是得回来两次。
“行吧,随时联系,挂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扔进裤兜,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劝我三思的话了。刚坐下,我就拿起酒杯对着那个要二进宫的家伙,“来,敬你一个,敬你的勇气!”说罢,我在一篇木讷的眼光中,喝尽了杯里的啤酒。
我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一边添酒一边说,“反正啊,要是让我再去老东西手底下复习,我真怕我会一不留神抄起凳子砸死他。”
他们几个喝完酒也纷纷点头,同意我的说法。唯独王建却犹犹豫豫地说:“其实,也不能这样说,他也是为了咱们好。”
“哟!就你被使唤的最勤快,现在你反倒给他说起好话了?你这算不算那个,什么症来着?”我不禁向着其他人寻求答案。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嗓子。
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对!就是这个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你还同情他?你就是犯贱!”
王建苦涩的一笑,然后吐出了一句话,让我们都瞪大了双眼:“没办法,他是我老姑父。”
我的眼睛一定是瞪得最大的,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我身边隐藏着一个卧底,难怪我的一举一动老东西都毫不在意,原来是有一个人实时监控。但是我又想,似乎老东西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也没怎么和我正面冲突过。但是不得不感概道:“王建,你藏的可真深啊!你适合报警校当卧底啊!”
“我报的就是警校啊。”王建的话才让我发现,我真的醉了,连刚刚才说过的话,都记不得了。
这一夜,我从清醒,喝到了兴奋;从兴奋,喝到了迷糊;再从迷糊,喝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似乎记得,我趴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睡了一会儿。还是寒冷的风把我叫醒,我才看到他们几个也在桌子边东倒西歪的互相靠着、托着。老板忙着收拾他的摊子,丝毫不理会这几个学生的饥寒,反正钱已经付过了。
我把几个人一个个叫醒,然后几个人肩并肩,手挽手,唱着周华健的《朋友》,稀里糊涂的就回到了补习的学校门口,然后从铁门的缝隙中穿过。撬开了他们曾经睡过的宿舍,然后在一张张没有褥子的木板上,将就了一夜。
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一夜,为什么会回到那里?那可是我最痛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