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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2005年,10月1日
高考结束至今,我依旧没能从那场阴影里走出来,但是看到我走进了补习班,似乎大家觉得这就足够了。而我,则是之后第一次来看望祖父。
进了门已经是十点半,家虽然还是那个家,但是给我的感觉好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一道呼吸,而使这个家蒙上了一抹轻尘。虽然大娘、姑姑、母亲三个人时不时轮番来收拾,但是对于我这个许久不曾到来的人,还是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母亲和姑姑在厨房里忙乎着,不知道准备什么。我虽然像从前一样走向书房,但过去如果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如今却更像一只躲避的过街老鼠,我希望没有人能发现我,急于回到洞穴中逃避享受黑暗的包围。
书房里,祖父正安静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当然,是一件仿制品,我们家里是不可能有古董的。后来得知,这是大伯送来的。倒不是他刻意买来的,而是有人送给他,而他无处安放。
“来啦!多长时间没来看爷爷了?你就不想爷爷?”祖父手里的书还有一角点在桌面上,一手拿下了鼻子上的老花镜,露出了笑容。那个笑容就像水面的涟漪,一脸的皱纹就像层层水纹被激荡出来。
我的心在抽搐,我无法面对老人这样的责问。虽然这责问中,关怀远远大于失落。但再浓的糖水,只要落入一滴苦汁,也会让人眉头一簇。而我,对那千万分之一浓度也毫无抵抗力。我站在门口,衣服下隐藏的是一个微微发动的身躯。
不知道祖父是否发现了我的异常:“过来吧,过来吧,别站在门口,给你看个东西。”祖父从桌上一沓杂志中饭照着,然后抽出一本轻轻的放在桌角。
我走过去,看封面是一本《老年健康》,心里有一丝疑惑。我正值青春年少,看这干嘛?但是发现这本轻薄的杂志鼓鼓囊囊,似乎内有乾坤,于是带着好奇翻开了第一页。结果却让我难以接受。
杂志原有的内容早已连一个字也看不见了,整本书,每一页,每一个角落,是祖父用浆糊,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然后粘上去的文章。包括理科六门功课的复习方法,以及如何有效的调节作息时间,临近高考如何控制饮食,甚至还有一些应对突发事件的方法。
只看了一页,我的心就在颤抖,我的手有些不听使唤的产生隐隐阵痛。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怀疑,不管是对我的学习能力还是心理素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喊,扔了它,撕了它!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看到了祖父的脸。
那张脸上不是对我的安慰,也不是对我的要求,仅仅留下了如孩童般的疑惑。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看看,有用没用?”
我该怎么说呢?从我自身的角度来看,学习的方法实在有太多太多,但是不是每一个方法都能适应所有人,更难以适应我这样的人。我始终坚信我的学习方法并没有错,而且,我更担心这突如其来的介入,会让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与其放手一搏,我倒不如维持着如今的状态,也能证明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来自父亲那盆“绿巨人”,也不是祖父的报纸。
可惜祖父的脸上实在有太多的老人斑,就像是我美术课上用过的调色板。即使花费再多的时间和力气,却再也不可能回到洁白的时光。虽然我一直践行着我所谓的“正直”,但是我却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把那本书拿进手里,如获珍宝一样的告诉祖父:“不知道有没有用,等我拿回去好好看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它的容身之所,就是我抽屉的底层。上面还会压上一些看过的小说。
“我看这上面都是些名校名师总结的经验,你好好看看,随后我看见了再给你整理。”说着祖父又抽出一本,虽然还是《老年健康》,但是打开和我手里的如出一辙,只不过还没有完全塞满而已。“你先看那本,这本我整理的差不多了,让你爸给你带回去。”祖父草草翻阅两下就合上了那皱巴巴的封皮。
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只会不断的把我带回那炎热的,天旋地转的两个日子。我不知道这个疑问是怎么冲出思维的封锁,我脱口问:“爷爷,您和我爸都是党员,你觉得我有必要入党吗?”
祖父突然一愣,然后靠在椅背上。祖父的过去,我都是从父亲的描述中得知,只知道他很早就入了党,而且那时还是解放前。但是如何承受党的照顾,父亲却没有提起,只是说祖父曾经作为右派被关押起来。虽然在我们这个民风善良的小城市,不至于游街示众,但是劣质的饮食却让祖父落下了胃疼的毛病。后来,祖父的饮食一直都受到很多限制。有时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光芒,仅仅来自一盘火辣辣的水煮肉。
“怎么说呢?是不是你爸让你写申请书了?”祖父不需要我多言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我默默的点头,等待着来自“最高层”的指示,希望是一个对我有利的指示。
“我年纪大了,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你爸说的对不对,我不好说,但是他肯定是为了你好。至于入还是不入,写还是不写,还是取决于你自己的决定。你要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是不是?”祖父不置可否的慢慢说着,右手时不时还要撑开手指,在空中抖两下。
但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我不需要一个命令我写的指示,也不奢求一个明确的不入的支持,只要还是放纵的选择,我就会坚持我的路。我所谓的正义的路。但是看到祖父,而且时间还早,我又忍不住想要和他聊些东西,“爷爷,我爸也是党员,但是我觉得他就是充数的,混的,没什么觉悟。”
祖父突然看着天花板大笑起来,然后尽量掩饰着来自他儿子的错误,被他儿子的儿子提出来的尴尬。“也不能这么说吧。国家肯定有国家的考虑,只是我们不理解罢了。你们都是幸福的,什么觉悟不觉悟的,都是有区别的。我入党的时候,都快新中国成立了,对于老革命家的那种精神,也没有那么深的理解。你爸爸,那更是赶上好时候了,他又是单位的领导,自然是需要入党的。至于你,你们这代人,总体上,热情都不高。杨伟没入,守信没入,你也不感兴趣。”
我不禁心里还有点不满足,大哥、二哥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呢?入党积极分子都是留给成绩优秀的学生,像我这样的。大哥一个中游水平,二哥一个下游水平,就是有那个心思,怕是也会受到冷冷的拒绝吧?
而祖父那代人对伟人的崇敬,我还是很好奇的,我不禁想起了前两天读到的文章《沁园春雪》。“爷爷,毛主席的诗您觉得怎么样?其中有一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不是太狂了?这可是把过去的开国人物都比下去了。”
“唉!”祖父的明显的反对我的用词,这也是我和祖父讨论时少见的决绝,“他老人家的诗当然好啊!为什么呢?以前的那些人,都是封建社会的领导者,一定程度上来说,就是地主和地主斗争,谁本事大,谁就说了算。他老人家怎么能一样,他老人家可是从一介草民做起来的。而且咱们单纯说这个诗,这个气魄,这就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他老人家的字你看过吧?那个潇洒风流,确实厉害!”
或许每一个年代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偶像吧,在祖父的那个年代,“他老人家”就是他的图腾。而父亲这一代人,心中的信仰又是什么呢?难不成就是老师课堂上严厉抨击的金钱主义?而我呢?虽然周杰伦的音乐时常伴我入眠,但是对未来的指引和向往,似乎仍旧是一团迷雾。没想到我的随口戏言,却给自己套上了绳索,让我再次困惑了。
祖父却像是来了兴致,突然站起身,打开身后的书柜,仔细挑选着,然后拿出了一本红底金字封面的作品,我后来看清,那上面写的字是:长征。
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作品,但是革命历史在我的认知上,就是政治试卷上的必考题目。
“这是前几天我的一个老同事,过来看我的时候送给我的,里面是一些关于长征的作品。但是我不建议你现在看,还是等你高考结束以后,上了大学我送给你,那个时候你时间多了,慢慢看。”
既然不建议我看,那又何必拿出来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大了,做事难免有点颠三倒四?我这才想起了父亲来之前的嘱咐:“爷爷,你记得按时吃药啊。别心疼钱,你就吃我爸给你买的进口药,国产药质量不保险。”
祖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封面上那热情洋溢的红光里,似乎那里有属于祖父的温暖。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忍心拒绝的说:“好!行!”
这时,我听到外面的大门传来了一开一合的碰撞,我不禁问道:“谁来了?”
“守信吧?昨天晚上回来的,来了还先来我这转了一圈。可我,实在是有点接受不了他那个样子。”
我却有些激动,似乎两个同样补习过的人,才是真正的同一类人,我向书房外走去,因为我知道二哥是绝对不会走进书房这个地方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书太多了看着就头晕。但是看到他的一刻,连我也有点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