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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留不住的人
以许岙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立时觉得那人形态有点熟悉,有点像那日元宵船上见过的戴毅飞。关键涉及柳岩松,他半天迟迟不归,不过被茶淋了衣袍,换衣服哪里用得了这么久。
疑心一起,就准备跟过去看看。
“吱――”一声响,柳岩松的房门开了,看到门外的许岙很是惊讶,他换了红色的长衫,衣发整洁,眉眼艳丽,身姿挺拔,真真赏心悦目。
“大人不必时时紧盯,青州的生意还没有完,以后仰仗您的地方多了。”顿了顿,压下唇角的不满,眉头却是皱着的,“况且,我也不是那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人,您大可放心!”
他是什么人?他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许岙阅人无数,哪里还看不出柳岩松的逆骨,却不跟他僵,只顺着说,“是,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明明她脸上稚气未脱,偏要做出那样的姿态,看上去似乎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他突然很好奇,此时的她是享受?还是不耐?
“是个不简单的。”许岙也看着戴毅飞,却是用一种重新认识打量的目光,半响笑了笑,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你认了个好弟弟。”
…………
等诗会停罢散了场,已经日落西山,小楼天空连接处,留一面灰白的清光,衬几缕炊烟袅袅,伴几处狗吠,正是活完回家的时候,就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几许。
太阳收了温暖,冷风一吹,寒意便从脊背透进去,让人精神一抖,下意识的含胸收肩,好似这样就能留住身体里的暖意。
翔茶诗会办得很有人情味,中间还管了一顿饭,是从市里最有名的酒楼定的,摆在饭桌上时还透着热气。
和城人都酒量大,因为靠近北边,冬日搁外寒冷,所以这里的人也嗜酒。一来是为了温暖身子,再者,也与这里的风俗脱不开关系,祖祖辈辈都是端着酒罐子过来的,不能随便断了这遗留。
戴毅飞难免多喝了几杯,晕晕乎乎被富平扶出了茶楼,双颊红,双眼也红,脚下步子踉踉跄跄,嘴里含糊的低声嘟嘟囔囔,双眼半眯着,看着很呆乖。
“好冷啊!”
戴毅飞裹紧外面的大氅,突然叹了口气,心情莫名的低落下来。她本不想悲秋伤春,只是心里堵的难受,好像喝酒时辣嗓子的酒流到了心里,辣到刺痛的感觉便转移到了心里。
富平没听出她的话外音,“这一早一晚虽然寒,但因为您身子虚,没常人的火气旺,总要搁外受些罪……日后有了银子,买着好的参药温养着,就不冷了。”
“真的吗?”戴毅飞随意附和,真清醒却借着假酒醉的光,摇摇晃晃的扶着富平的胳膊站住,抿了抿略显苍白的嘴唇,“富平,我不要回去,我想四处逛逛……就逛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再带我回家好不好……”
“您不是冷吗?咱们回去了烤烤炉火,再喝一碗热滚滚的姜汤,芳芳静静睡一觉,身子就不难受了,好不好?”平日里不喜说话,不喜诉情的富平,此时竟然表现出了非一般的耐心和温柔。
戴毅飞却坚定的摇头,和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突然对一件事情有了非同一般的坚持和热衷。她失了耐心,不耐烦的一把推开富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走去,“我还没玩够,我还要逛,你要回去自己回去!”
富平拗不过,只能快速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快走几步裹在戴毅飞身上,然后捞住她摇晃的身子,叹了口气,“好,你想去哪里逛,我们就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想去,谁说我想去哪里了?”戴毅飞冷哼,既想让别人顺着自己,又不想让别人顺着自己。
她双眼亮晶晶的,说是四处逛,其实视线除了面前长长青石路,多余一分都没有分给旁边的店铺房屋,分明是目标明确,要就想着要去哪里了。
待四周的景色慢慢变得熟悉,从宽敞大道走进只容一个马车通过的小路,人慢慢变得更少了,视线里多是朱红色的大门和两人高的红墙。
天色在某一个瞬间彻底暗了下来,这里已经远离了集道,住的多是钱势人家,不过年不过节外面也挂着红灯笼,透出温和的光来,才不至于让忐忑的心无措在黑漆漆的夜里,看得清脚下的路。
慢慢的,戴毅飞脚步慢了下来,富平察觉她的犹豫,大抵是近乡情怯,不知该怎么挪动脚步了。
他便当她醉傻了,低头看她紧绷的下巴,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涩,脸色苍白为她难受,却认真的哄她,“戴伯这时应该没歇下,您要不要走快一点,一会儿就怕禁门了。”
“是啊,一会儿就要禁门了。”
“对。”
于是两人加快脚步,当整个人都融入黑暗,再借不上别人府里的灯光。庞然大物一样的邵府,寂静冷漠,它本就是无意识的石头瓦块堆起来的,现在这样才是最舒适的姿态。
没有活的气息,颜色却比黑夜更深一点,轮廓模糊,视线也在瞬间模糊。戴毅飞一把推开富平,疾步跑上大门前的石阶,被绊了一下,歪身撞在了厚重的门板上。
她急切的将脸贴在木门上,像个盗窃贼一样奋力朝里面张望,顺着那条窄窄的门缝,她五官因用力被挤压变形。有什么湿湿滑滑的液体猝不及防,眼睛拖不住就流了出来。
里面也黑漆漆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冷风一吹卷,只听枯枝扫地,萧萧瑟瑟,早走了不知多久。
恍如隔世。
“听街上人说,元宵节过不久,邵家主仆就悄悄搬走了,来去十来辆马车,置办的家具都没有动,书倒是搬了不少,天还没亮就走了,大概是不想张扬。要不是卖柴的大哥一早去送柴赶上了,怕是这时候都没人晓得的。”
“奴原想着怕是府中楼里的贵人,毕竟邵公子刚刚来和城不久,不想竟是跟着一起走了。怪奴,事先没有给您讲清楚,白跑了这一趟……”
“没事,没事,我脑袋不清楚,都要不记得这地方了……”脑中阵阵发晕耳鸣,好像真的醉了,连富平后来说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就固执的从门缝往里面看,仿佛眨眼之间就可以让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戴爹呢?戴爹不是看着府的吗?他怎么也不见了?当初戴爹救我,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我跟戴爹两个人,现在戴爹也跟着走了,他们是不是不回来了?”
富平走过去,蹲下去抚戴毅飞的后背,一下一下像安慰一个小孩子,“和城太小了,它留不住一个想离开的人。您前几日不是还念叨,等府诗过后,就要去上京的吗?”
戴毅飞恍若未闻,沉默着突然笑了,“是啊,它留不住一个想离开的人……”心里最后一点热的火苗也熄灭了。
她感到深深的茫然和被悄然遗弃的不知所措,像不会说话的失声者走失在街头,绝望到连呼吸都困难。这样的打击,比那日的杖刑更绝情,也更痛苦。
苦的让人咧嘴。
夜渐渐深了,寒意从四面八方蚕食着人的心神,戴毅飞伸手摸了摸门上沉沉的锁,像抚摸一件令人爱惜的宝贝。
良久,凉薄的话幽幽散在孤寂荒凉的夜里,“走了好,走了,情分也断的干净,日后若见面了,也不必相认……”
“……就当那个子君,在那晚那张破草席里,死了。”
再过几日,天竟又暗沉沉了下来,酝酿了几日,飘飘洒洒落起了雪花,抬头向上看时,有种往下掉的错觉。
夜里做梦,光怪陆离,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后半夜突然清醒了,但困意依旧在,便下床喝了杯温茶水。大雪消声,这样的夜更显寂静,也适合睡觉。
杯里的茶见底,就爬回了炕,睡前烧得很热,所以很容易让人贪恋,闭上眼的瞬间,也迷迷糊糊的坠入了梦境。
这一次,困顿戴毅飞许久的梦境也真实了起来,梦中的人的五官也渐渐明朗清晰。好奇的走过去一看,四四方方的凉亭里,两人对着石桌嬉笑谈话,看起来很是亲昵。
正这样想着,不知怎么自己就变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闲闲的靠在亭栏上,手里攥着一把鱼食,间或丢些许下湖,诱悠然的鱼儿浮上水面,添一抹兴味。
谁又在清风中轻声默读朗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戴毅飞惊奇自己的阵阵痴笑,眼圈都笑得溢出了水来,将手里的鱼食丢到了那人身上,“害不害臊,什么伊人不伊人,让外头人知道了,不定怎么编排呢!”
那人无奈,扫了扫自己身前的鱼食,“这是你的名字,取自《诗经》,白露……”
打情骂俏都不算什么,重要的对面那人的脸,眉眼带笑,分明就是翔茶诗会见过面的袁绍!
戴毅飞吓得浑身一哆嗦,猛的从梦中惊醒,摸了摸额头,沾了一手的湿腻。
“公子,可是醒了?”富平听到动静,很快在门外试探出声,声音隔着门板穿进来,有点不真实。
戴毅飞侧头,一手掀开幔帐,被一室清冷的晨光刺了刺眼。
天已经大亮了。
桌上的茶从滚烫变得冰凉,劣质的茶香弥漫在房间,袁绍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向了靠近窗户的地方,支起半面纱窗,放进来一室的冬味,冷冽凛寒。
雪在后半夜就变成了雨,三月初的天,竟然还能酝酿出雪来,农人田里的粮食苗刚出头,就被冻青了,昨夜也不知有多少农户失声痛哭,哀声凄凄。
袁绍就看着天透亮起来,等到太阳慢慢出来,盈盈挂在天上,仿佛忘了昨日的冷漠薄情。
“唉,真是太失礼了,昨夜看书看得晚了,早上就起不来,怠慢了贵客,真的是太失礼了!”听脚步慌慌忙忙,到门口时还悄声嘀咕,“富平,你怎的也不晓得叫我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戴毅飞满脸都是歉意的笑,进来就是作揖赔罪,“袁兄,真的是怠慢了,让你在这里等这么久,我这是紧赶慢赶,希望你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