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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差阳错连理双萎 驻颜灵丹毒似砒霜
弗猜爱美,一心留住眼前所有的美,却独独不给云埋服下驻颜灵丹,你道为何。一为云埋替师守岛,不可擅离,无缘常伴与弗猜身侧;二为弗猜眼中,云埋时时都是美的。十六岁美如初春新叶,小荷尖尖;二十岁美如骄阳万丈,倾洒四野;二十三美如晓风轻抚,舒心和畅;二十八美如新月一弯,皎皎流光;三十二美如沉香霭霭,馥郁笼人;三十六美如沧海漪澜,浩渺幽深。云埋教弗猜知道,美未必囿于青春,若于其二十岁便将容颜定住,则错失二十五的美;若三十岁将其定住,则错失三十五的美,于是她告诉自己,且再等等看罢。这一等,便等到了去年七月十五,弗猜目力过人,竟教她清清楚楚的瞧见了云埋匿于青丝之间的一棵白发,她心知,是时候了。并不是因为她怕云埋老了,就不美了,而是这个人要永永远远的陪着自己,绝对不能先离开。
明着教他服,他断会拒绝。要想个办法才行。
“……先前只说这是强功散毒的丸药,待你服下丹丸之后,身觉有异,再来找我,我便可顺理成章的将你留下来了。”此时此刻,弗猜向云埋说道,“你今日一来,我便想问你,奈何时隔一年,我不大记得起。”
云埋泫然道:“师叔心意是好,计谋也好,却是侄儿福薄,辜负了师叔,该……”他又想说“该死该死”,瞧弗猜一双眼睛正瞪着他,又不敢说,只改口:“该是侄儿受罚。”
弗猜喃喃说道:“芳龄瘾中融有一整盘冰珀蛛丝,加之其他极致药材,所以在上小西天之前,毒就已经解了。”
此话说完,她转过身来,举步要走,却被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细看是一团黑布。弗猜微微迟疑,偏头问道:“这是哪里来的玩意,丑成这样。”云埋见那分明是她先前要给自己做的靴子,正想告知与她,却教一阵心酸噎住喉咙——师叔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的,若是那些丹丸的反噬,哪里还有好的余地呢。
弗猜一步一步走回小屋,云埋欲跟上前去,却见弗猜扬手将房门掩死,只好抱着青骓,坐在廊下竹榻上等。这里久惟三人立在原地,伊消先是一喜,说道:“小惟,好了。”却见久惟眼圈微红,哽咽道:“好在哪里?这下才算完了。”原来久惟安下心来,要与伊消相伴到老,携手走过一生所有光阴才算真谛,现下这一方定在如此年岁,叫什么事儿?这份心别人不知,照君却是切身体会,拍拍伊消肩膀,说道:“在下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与淀儿携手共老,公子爷还不懂么?”此话一出,久惟更是心伤,含泪说道:“早知如此,竟不如毒死痛快。”说罢,转身来至涤卦池边,任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池中。
芳龄瘾似药非药,似毒非毒,从来就没有什么解药,若有,照君也不会被困这么多年。久惟脑中乱成一团,只叹道:“你们的长生仙丹,于我却是致命鸩丸。”又想起先前云埋玩笑时说的一句“合该我吃的”,不料竟一语成谶,可惜明白的太晚。伊消望着久惟的背影,暗道:“凭你芳华永远也好,弹指凋颜也罢,我只守着你就是了。”照君站在伊消身旁,只是愤愤地暗骂弗猜:“好个老妖婆,祸害起人总没了局,这回不单自己心愿未遂,还连累他人不得厮守,可算现世了。”
再说弗猜踉踉跄跄回至房内,神志凌乱之中,一心念着一件事,那就是炼丹。必须马上得到一枚芳龄瘾,必须立刻教云埋服下。这芳龄瘾三年可得一丸,弗猜一共炼久四丸,自已一丸,照君一丸,久惟一丸,还有一丸给了青骓服下,为的是延长犬之寿龄。可是依弗猜现下的心境,哪里等得了三年,便是三天都太迟。必须马上……必须立刻……这个念头不断在脑海内重复,催促着她,催眠着她,心焦的捧出丹炉,慌乱之中,带翻了一批瓶瓶罐罐。
弗猜先前服过芳龄瘾,药力已融血液之中,此刻要再得一丸,最快的方法便是以药血做引。只见她调好各样药材,研的研,磨的磨,混合的粉末置于一银碟之中,当即用指尖划破手腕,割脉放血。约流有一盏,即扯了一块布忙忙的缚住,又去架起火来。丹炉烧旺,蓝绿色的火光映在脸上,非神非仙,似妖似魔,竟是三分诡谲,七分狰狞。文火相煎,若求速度,则无药力,若求药力,则费光阴。若既有速度,又保药力,则需内力催之。弗猜回驭袖拂苏风之力,早已身受内伤,此刻却毫不迟疑,翻掌运功,将几十年的修为悉数往炉上灌去……
那厢云埋草草将头发束了,揽着青骓坐在廊下,细思今日所经之事,幽幽说道:“不知师叔于内忙些什么?大约是不愿见我罢。看久姑娘、伊公子也是不开心的样子,就同照兄当年一样。师祖啊,为什么那芳龄瘾于师叔是个宝贝,于其他人却堪比灾祸呢,你曾服过,且将那滋味说说。”青骓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将云埋望着,伸出绵软的舌头照他脸上一舔,又将尾巴摇了起来。云埋道:“师祖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说,它同眼泪一般滋味么?”青骓两个前爪在脑袋下一垫,趴在竹榻之上,不再理睬。
正自纳罕之时,忽听身后吱哟一声,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就见一个面色惨白,披头散发,双拳紧攥,血污染裙的女人,云埋惊呼一声:“师叔,你……”弗猜一手抓住云埋衣袖,另一手缓缓张开,手心内是一枚橄榄大小的褐色药丸,正向外散发着新鲜而诡魅的香气。
弗猜痴痴笑道:“以后,我叫你邢公子罢。”未及云埋反响,弗猜已将芳龄瘾放入云埋手中,半闭双眼,喘息说道:“你、你这一回……”尚不曾说完,只听她轻呼一声,两眼一翻,向后仰去,正倒在照君怀里。原来照君一见弗猜出来,悄无声息闪至其身后,竖起一掌,用力斜击在她后脑上。要在平时,照君要想击中弗猜谈何容易,费尽心力周旋一番,也不见得能伤她分毫。只是今日不比往常,正是弗猜神伤体虚之际。
云埋眼见师叔被他一掌打晕,登时惊叫道:“照兄,你!”反手便要回击。照君将手一扬,说道:“云兄且慢,我这是帮你。”
云埋平生第一次发火便在此时,听得他怒喝一声:“你一来就没安好心。她这样子,你也下得去手!”说罢,一掌又要举起,照君闪身避过,高声叫道:“我知道云兄的心思,若你情愿吃那浑药,就当我没说。”此话一说,云埋一掌高悬空中,却是怔在原地。弗猜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顾念甚多,不愿服下芳龄瘾,事实正是如此。虽是心中万般牵挂师叔,终是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而弃师父授业、养育之恩,教师父这一脉断于自己手中,仙宫自此荒芜。
照君见他停手,将怀中弗猜安置在竹榻之上,先前青骓趴在那里,便在他二人呼喝之时,已经蹿下榻去。照君对云埋拱手道:“云兄何等样人,如何会因个女人不顾师门基业?若是如此,我这便救醒了她,再向二位叩头赔罪。”说罢就要动手,云埋忙道:“照兄且慢。你用心虽善,这决断却难下得很,待我再……”照君道:“再想也无用,你的品格是能说改便改的?”
云埋看看手心,又看看远处分立两边的久惟、伊消,对照君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知道你的心思。”照君拱手又是一拜,抬眼直直的盯着云埋:“乞望云兄成全。”云埋道:“久妹子那丸犹该我吃,但这一颗却是不该了。”强忍着不去看弗猜,咬牙说道:“好罢,算我又负她一回。”
于是二人转出房廊,寻至伊消。云埋将丹丸放入他的手中,说道:“伊公子,你我有缘相识,我同师叔祝你和久妹子连理长青,恩爱不移。”
伊消奇道:“这是哪里来的?”云埋一听他问,又要流泪,幸有照君抢上前去,说道:“公子爷就别管了,他们师侄二人什么关系,老妖……弗猜真人的东西,他能不知道所在?”
伊消聪敏非常,今见云埋这副形容,又有照君在旁帮言,定是有些蹊跷。心下想到:那真人一心想与邢公子厮守,虽说她行动恣意,性情疏狂,却终究不是什么恶人。小惟误服丹药,本就对他们不住,我怎能又一次搅人之局,乱人之事。我早安心不论小惟怎样,都陪着她,能有多久,就有多久,舍了我一人青春,换得大家两全,夫复何言。心思已定,说道:“邢公子心意,伊消领了。这药是不受的,还请公子自己服罢。”说罢,将丸药往云埋手中还去。
云埋往后退却一步,道:“我是真心相赠,还请公子万勿推辞。”伊消心道:推来让去,总没了局,我且想个办法。因佯怒道:“够了。你们当我是什么人,我乃堂堂一教之主,岂能受别人施舍以渡长生?那丹丸若是好得,她先前怎会心如死灰,你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来骗么!”说罢,扬手将丹丸向云埋掷去。照君将身一闪,已抬手将其接住,口中高叫一声:“公子爷,对不住了!”右手扇子一拢,向伊消击去。
照君深受芳龄瘾之害,心知,若是两位有情人同服,则是仙丹,若只一人服用,则比毒药。他一心成全伊消与久惟,伊消既不领情,只好用强,便是一时记恨,日后也体会得清楚。伊消见照君一扇袭来,忙挥臂去挡,发觉他扇骨之上,未携内力,单用拳脚,已知照君无心伤人,是想先把自己治住,再喂下药丸。当即将身一翻,横腿扫其下盘。伊消的武功师承魔教四大护法,这照君既是护法之一,也算得伊消的师父,对他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加之年岁比他又长,功力深厚,经验丰富,在其抬腿之时,已知后招,抢先伸腿回绊,就见二人四腿踢来绊去,教人眼花缭乱。伊消全神放在下盘功夫,照君倏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掰,伊消就势转身,另一手已运起一掌,口中叫道:“法藏,还不收手!当真以为我不敢伤你。”照君一面举手拂过,一面笑道:“公子连姐夫也不认了?”照君此言,为的是引他斗嘴,果听伊消又道:“你这……”甫一开口,照君手疾眼快,将丸药捏在手中,向伊消嘴边送去。伊消将头一扭,抬腿向照君手腕就是一踢,就见丸药受力之下,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掉入涤卦池中。
丹丸入水,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伊、刘、邢三人自顾往那池边奔去。久惟原蹲在水边,猛地被水花溅了一脸,回头就见他三个忙忙赶来。四人在池中摸来摸去,却哪里还摸得出?不过捞上些水草石头,落叶淤泥。“在哪里呢?”“别教什么鱼儿王八捡了去。”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喧闹声中竟将竹榻之上的弗猜唤醒过来。她现下妆发散乱,双眼迷蒙,浑身无力,颤巍巍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向云埋道:“云官,你、你服了罢。我,是怎么倒了?竟是我高兴坏了。”
云埋回眼见她这般景况,早已扑身过来,一把抓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口中呜咽不止,泪水顺着面颊蜿蜒。弗猜缓缓问道:“你这会儿觉得怎样?”云埋心中愈加悲痛:我正要问你觉得怎样,你却问我。我还能怎样,只怕怎样也不会怎样了。
弗猜攥住云埋的手,暗暗去探他的脉象。一探之下,但知平静如常,丝毫没有内息相冲,功力翻涌的迹象。心中顿感彻骨寒凉,身上一软,垂下手来。暗自叹道:活到这般年岁,原来这天当真不可逆。先前一意孤行,诸般作为,此时一同报应回来,活该,活该……
弗猜出师几十年来,修偏门功夫,吃糊涂丹丸,身体心理都较常人不同。如今剜肉放血,散功失神,又受心愿落空这一打击,正似一只无形之手,在其天灵盖上正重一击,千般执念,万般烦绪,纠结堆叠,无所释处,整个人便呆呆瘫在榻上,忽而干笑一声,长发翻舞,仰面叫道:“好了!好了!果然你永远都这般好看,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了。甚好,甚好!”说罢,复又干笑数声。云埋见此,吓得哭都忘了,只道师叔发了痴病,竟似这般疯癫起来了。一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到底是我害了师叔。师叔不准我说出‘死’字,可我不论说不说,都是要死的。不死,只是教这世上平添一具活尸罢了。”说罢,瞪着两个眼睛,空洞洞不知看向哪里,身体僵在地上,面容一丝血色也无,进气出气,不见起伏。
众人原愣在原地,现下才觉事情不好,这两条性命好似狂风之中飘荡的纸鸢,随时便要归去。大家一齐奔上前来施救,照君吩咐将他二人挪到房内躺好,待自己将真气渡送一些,试看能否好转。久、伊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竟是不知,是他们两个害了我们二人,还是我们二人害了他们两个。本来谁也没存坏心:云埋想着解毒救人,弗猜想着长相厮守,久惟想着同生共老,伊消想着舍我牺牲,照君想着成人之美。怎么五番好意竟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从前总听戏文中说“造化弄人”,今日方知不错。
没一会儿,照君从里间出来,朝他二人看了一眼,垂首说道:“哎,恐怕都不中用了。”此话一出,久惟登时泪涌满眼,推开照君进前去瞧。但见云埋、弗猜两个并排躺在床上,一个木讷讷、直挺挺的,两个眼睛空幽幽盯着床帐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看不出有气还是没气;另一个面上诡异的微笑着,双目通红,正侧过头来盯着枕边人,伸手抚上他的脸,口中念道:“云官,我还给你做了一双靴子呢。师姐的岛上太潮了……你呀,就别走啦……我这里有了你,才算作西天极乐……”久惟一见他二人这般形容,心中更有说不出的难受,伊消站在久惟身后,也是默默无措。
正无言时,久惟脑中忽闪过一人,对伊消道:“我看请来宁蕲药师,或许有的救治。”
伊消心中一亮,道声:“是了。”回头看照君道:“护法,你走一趟罢。”照君刚要应,久惟拉住他道:“你也同去,好歹熟悉些。”伊消听她吩咐,即道:“好,你自己小心。”久惟点了点头,二人抬步而去。
却说摇情守在园门外,只听得内间闹作一团,不知发生何事。想进去看看,又无仙姑召唤,不敢贸然闯入,只急得一头是汗,正自踮脚不住张望。往来男女侍随见了,也叽叽咕咕的围着,像等一个大热闹似的。摇情几次驱赶,他们哪里肯散,反而是人越聚越多。少时,里边突然没了动静。摇情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伊消、照君二人急匆匆奔将出来。
摇情急忙扯住伊消问道:“小伊相公,里边是怎么了?”伊消心中正急,只道这般被她拉住,非得问个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哪里还有这么多时间给她耽误,便说:“姑姑,你先放手。”
摇情怔怔的松了手,众人也具不闹了,都将眼睛齐齐的望向伊消。伊消道:“真人受了伤,公子也中了病,我俩去请药师来。”说完,没等她反应过来,二人身影一晃,已出了几步之外。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像受了一颗霹雳弹,哇的一声四散开来。人人心道平日在此地小心翼翼地伺候一个老妖婆,不是家中贫苦,走投无路,就是长得好相貌被抓了来,只是忌惮她的神功,不得已留困小西天上。如今一老一少两个祖宗,伤的伤,病的病,谁还肯呆在这山中受罪?忙不迭去收拾了行李细软往外逃去。园中所陈奇珍异宝也只算作几年辛苦的工钱,你挣我抢,不管不顾,一股脑塞在身上,比衙门抄家也有余。慌乱中谁还肯怜惜那些花草绿植,为抄近路踏毁的也数不胜数,只像阵黑风似的朝山下刮去。
摇情见了这般景象,双腿一软没站住,伸手扶住了墙。她追随弗猜多年,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猛的听说仙姑不知受了什么伤,一面心焦,一面疑惑。她的武功独步天下,能战个平手之人屈指可数,多少年来别说伤着,便是弄断根毫毛也没有一回,此番却是因何受伤至请药师的地步?可怜摇情千思万想,独漏了弗猜自己。
一概人懵的懵,散的散,未曾留意天上密云铺陈,雷声殷殷,黑压压一群大蜻蜓扇动翅膀贴着人头皮掠过,好像存心给这班人马添点乱。摇情迈开步子跌跌撞撞正欲往里间去,她毕竟年岁高,一颗心扑腾腾狂跳,两条腿似抽掉了骨头打断了筋,没几步就绊倒在地。抬头望着风起云涌的天,粗长的柳条着魔般的摇摆,摇情五内凄然,两颗眼泪就落了下来。
正在她兀自跪地垂泪之时,忽见一个身影倏的从身边窜过,简直要比她见过最快的轻功还快,不待看清是谁,那人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跃过小径跨上台阶,一肩膀撞就开了房门。
久惟刚拧了一方浸过水的帕子,正一面往床边走,一面寻思搭在他俩谁的脑门上,听得身后“哐啷”一声开了门,没预备吓了一跳。口中说到:“这么快便请来了?”转身看时,那人竟是前时缠着云埋的小姑姑成文。
成文跑得发散衣松,口中喘个不住,两眼通红,直盯着床上并排躺的二人。久惟见是她来了,不知何干,因问道:“你做什么?”成文充耳不闻,自径向二人走去,久惟见状不好,伸手拦在成文面前,大声又问一遍:“做什么!”哪知道成文非但不应,竟伸手死命将久惟推到一旁。久惟不备,绊在圆凳腿上,没等起来,挣扎着又去拉成文。二人拉扯之际,成文竟似着魔一般,一手抢过久惟手中的帕子,下死劲砸在弗猜胸膛上,口中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妖孽,自己要疯要死,何苦带累他人!”久惟并不知她言中所指,又听她指着云埋道:“他是失了魂,丢了心,迷了眼,着了你的道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了。”久惟明白过来,原来这成文心中是有了云埋的,只因恼他钦慕弗猜,才对其长日刁难,使些性子。今日云埋如此,也全怪在弗猜身上,忍了许久的话一并倒了出来。
久惟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生怕因此激着他二人的心病愈加严重些,起身上前一手扼住其左手手腕向怀内一带,另一手封其哑穴,口中轻喝一声:“住口吧你!”手上下了也有八分力,成文没有武功,抵挡不过,却犹自胡乱挣扎,又想骂些什么,呜呜咽咽发不出声来。久惟正要把她拖将岀去,不料此人气急之下,张口“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弗猜脸上。
弗猜自诩散仙,从不与人亲近,更不消提被人如此侮辱。久惟深知这一点,自先被她此举惹得火冒三丈,反手照其后颈就是一砍。成文软绵绵倒下,正有摇情姑姑来至门口,久惟便把她交予摇情带到下处,省的一会醒来再闹一场。
二人去后,久惟闭了门刚转身,就见床上猛的坐起来一人,正是弗猜。原来方才成文丢过去那团帕子,不偏不倚砸通了她胸前几处要穴,竟使那颓凝的气血活泛起来;加之一口唾沫吐在面颊之上,便是寻常人也坐不住,遑论弗猜,现下多半起了以毒攻毒之效。成文所骂之言,还在弗猜耳边回响,屋外一道又一道闷雷排过,弗猜仿佛受到召唤似的,翻身下床,直直的向门外走去。久惟放心不下,又不敢当面拦她,只在后边悄悄跟着。
过了小径,走出月洞门,沿着花架一直走,每走一步,天上就响一声雷,过一道闪,待弗猜在回廊上坐下,雨已经哗啦啦落下来了。弗猜一双细长眼睛望着“十二香君圃”,现下还哪里有什么香君,只余一地败枝残叶,枯土红泥,在雨点的摧残下跪地哀嚎,簌簌发颤。弗猜轻叹一声,雨帘濛濛之中,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脸轮番浮现,口中都是在教她:“去罢、去罢……"
看了半晌,弗猜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面颊,起身慢慢走回颠倾竹馆,随手自园中采了一棵芫荽。久惟上前关切道:“真人,你是否无恙?”弗猜向久惟微微笑一笑,将芫荽往云埋鼻尖上一拂,云埋一嗅那气味,紧皱双眉道:“谁放的香菜?快拿走,师叔最不喜吃这个的。”一面说,一面就挥着手坐了起来。
云埋起身向四周一望,就见弗猜好端端的站在面前,虽然衣发散乱,血污尚在,但面带笑意,精神很好,不由得也是一笑,唤道:“师叔!”弗猜坐在榻沿儿上,握着云埋的手道:“云官,甚么长生短生的,与你共处一朝,便算一朝;你既舍不下那东海,我随你同去,岂不两全?”
原来弗猜雨中独坐之时,早已想了个明白,这小西天风光再好,终不及心上人在侧;园中美侍再多,也不及一个邢云埋。此番大闹一场,也算开悟,不如就此离去,又是一片新天地。
久惟在旁看得稀奇,虽说自己目睹了全过程,终是说不出这二人因何病的,又因何好的,只觉窗外暴雨将歇,天空乍晴,一道虹从一棵大柳树梢而起,搭在另一棵大树梢上,空气从未有过的清新沁人。
云埋为弗猜换了一身靛蓝色广袖长袍,腰系玫瑰红流苏腰封,更显身段婀娜,给她头上梳了花苞形双髻,拿红绦子缚住。弗猜此番散功,怕是没有个一年半载难以恢复,去了东海正好调养。摇情姑姑还是愿意留下来,守着这小西天,让这园子不至荒废。
众人议定,却都看向久惟。云埋道:“久妹子也和我门一道走吧。东海的螃蟹很好吃的。”久惟心中记挂伊消,只道如若自己去了东海,何日才能与他再见?况且请了宁蕲先生来,空跑一趟,终是不好,因抱拳辞道:“云叔儿、真人,今次结识两位,实为久惟之幸,但伊、刘二位公子一去未回,惟亦不该再做叨扰。改日家父做寿,只盼寒舍一聚,一醉方休。”弗猜听说,只是笑着,云埋看师叔的意思,应道:“一定,一定。”
却说伊消、照君二人快步向山下行去,忽见天上密云滚滚,似要降一场暴雨,可几阵闷雷过后,不见雨点落下来。照君回头向西天主之园遥望,心觉奇怪,雨似乎单单落在了那方寸之地。叫住伊消与他说了,伊消却未为在意,只道:“不下最好,别误了路程。”
复行数步,听得前方传来哒哒马蹄之声,一骑人马自林中显出身来。二人看时,见是个十七八岁少年,身穿青衣蓝裤,披一件湖水纹绣披风,头系黑方巾,胯下一匹雪练似的白马,配着锋银辔头,镂花双翘鞍鞯,一根粗纤缰绳握在手里,牛皮小鞭别在腰间,英气逼人。那少年在马上拜道:“敢问二位兄台,此山可是唤做小西天?”
照君仰头答道:“正是。”
少年又问:“山上可有一位仙姑,道号西天主?”
照君道:“不错。”
伊消心道:不知这后生访西天主是作何?不论作何,她怕是都见不了客罢。不待他二人道出情由,出言劝回,那少年早一夹马腹,口中高叫一声:“多谢了!”马儿哒哒地又跑起来。
树密草深,马跑不快,行了不知多时,前方一处红墙大宅映入眼帘。少年定睛看时,见有四人在门口。一个中年相公牵一匹小黑马,马上端坐一位梳着双髻的女子,门前一位白衣老妇正向她们一拜,转身进入园中;又有一个窈窕姑娘与她二人拜别,寻道往山下去。策马近前,但见那黑马之上的女子资端容正,圆面善目,一颗红痣流转与眉间,通身之气派不与凡人相类;又见身边牵马之人绒袍金冠,姿仪潇洒,便是男子也备不住多看几眼,遂心中一喜,跳下马来,纳头便拜:“仙姑真人在上,弟子惊扰了。”
弗猜见有人来拜,摇摇手道:“别拜罢。”想不到这得道高人竟是如此年轻,衣袂飘动,柔声轻语,看得少年只是一呆,跪在地上不动。云埋上前将他扶起,少年回过神来,向云埋行了一礼,云埋还礼,问道:“阁下高名?因何参拜西天主?”
少年心中暗暗叹道:果然西天主,当真惊为天人。因抱拳垂首,向弗猜道:“弟子早失父母,无名无姓,身为寅年生人,舅舅赐名寅安,又因儿时体弱多病,思及避讳,故而改作银鞍。”俯首又道:“弟子习剑十二年,一心只想与昆仑神剑蟹足剑一较高下,还望真人指点。”
云埋道:“你寻剑却不该来此,我门弟子具不执剑。”
银鞍道:“西天主乃得道仙姑,开彻通慧,尽知天下事,想必一定知道那蟹足剑的下落。”
云埋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出来,心道如若师叔不说,倒像孤陋寡闻,不当此誉似的。言内尽是客气,言外分明逼人,因反唇讥道:“你说'想必'便'想必'?莫非你能掐会算?”
弗猜轻生斥道:“云官,说什么呢。”
云埋知晓师叔责怪自己所言有失身份,即小声道:“侄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弗猜经银鞍所说,心中回想,伊消公子所执之剑,锋芒无争,红迹如线,端的是那蟹足剑了。只是神剑虽好,到底伊消年纪尚轻,剑法未成,没能器尽其用,释出神威。思此笑道:“你两个后生年龄相仿,怎成什么火候?依本君之言,不斗也罢,你且回去再练几年。”
银鞍起身笑道:“真人此说,该是与那蟹足剑主交过手了,那人年轻功浅,必不是真人对手。敢问真人胜他,用了几招?”弗猜不语,向云埋伸出二指,往外微微一摆,示意他言尽于此,速速上路,哪知银鞍将那手势会错了意,在旁叫道:“两招?真人两招便赢?蟹足剑也忒不堪一击了,弟子不信!”
云埋牵过马,边走边道:“爱信不信。”银鞍怎肯甘休,反手从披风内摸出一柄长剑,高声喝道:“既然前辈与他过了两招,也请赐下两招赢了在下。若不能,不免教人得出那昆仑神剑比不得我手内一把败笔剑,孰强孰弱,便也明了。”
弗猜师侄看时,一把长剑横过来,白银剑鞘镂着九婴图样,剑气森森,泠然有光。剑镦处系着银线璎珞,缀一个樱桃大小的铃儿,那铃却是静静的不响,果然是把绝世好剑。弗猜心道一声:好个败笔,天下恐怕只有它能与蟹足争锋。
云埋脑中思量道:师叔此番元气大伤,内力大不如前,哪里能够两招制他?弄不好不仅师叔英名受损,蟹足剑也要落人下风,遭其耻笑,如今决计出手不得。因冷笑一声,伸手指向银鞍道:“别拿把凶剑指我师叔,你个山精草怪,有什么资格与她过招?”
银鞍怒道:“你说谁是凶剑?教你知晓我的厉害!”
云埋侧身道:“打归打,但你执剑,我赤手,却也太不公平。”
银鞍道:“依你便如何?”
云埋挽了袖道:“你且收起剑,我与你走拳看看。”
银鞍一听心惊,暗道:“我自幼习剑,哪里通得什么拳法、掌法。今若与他走拳,岂不要丢人现眼,落败难堪。”思此叫道:“不行!”
云埋笑道:“怎么,你怕了?难不成离了那败笔剑,你就当真是个败笔?”
银鞍勃然大怒,厉声骂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毛团儿,我管你有剑无剑的。若心有不甘,但找阎君说理!”话音落时,剑已高举。云埋恼那“毛团”二字,也不消言语,只见银鞍手腕一震,剑鞘当即脱落,剑锋就向云埋横扫过去。云埋眼中寒光一闪,那剑已如闪电一般向自己袭来,忙提气一跃,窜上七尺多高,暂避开剑锋,双腿若剪,已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约有手腕粗细,胳膊长短。云埋手握树枝,左手催动内力,贯与右臂之上,木枝所指之处,树叶簌簌落下,他心中默念剑诀,单臂向空中半画一圈,那些树叶似无数飞刀一般,向银鞍刺去,这一招正是《九尘流霞剑》中凤羽熹微一式。这厢银鞍暗自一惊,原来只把他当个小小牵马侍从,不料武功如此高深,竟把一根木头使出风暴般的威力,心内自怪莽撞,小觑了他人,又未事先问过对方门派路数,不过事已至此,没有回头之箭,何况自己的败笔剑又不曾怕过谁。
思量至此,将剑狠抓在手,于胸前画个十字,剑气成放射状向四面八方散开,把迎面袭来的落叶击个粉碎。银鞍双唇紧抿,披风猎猎飞舞,凌空旋身,挽出一连串剑花,道道紧逼云埋,那一截木棍岂堪抵挡,不过几招便被削落在地。云埋一惊,正欲再寻个应急之物,银鞍怎肯给他机会,手下杀招渐起,速度愈见快了。
那里弗猜看得入神,心道:少年公子果然使得好剑,只是没研习一部好剑法,单凭兵刃制敌,终是招式散乱,难成章法,改日寻得好剑谱赠予他,不日必成大器。正思忖着,眼看云埋就要招架不住,却兀自咬牙苦撑,绝不向弗猜求救,只在心中暗暗祷告:好教师叔千万按捺住了,须知一旦出手便要授人以柄。侄儿定尽全力,以保师叔清誉不受半点毁损。
弗猜与云埋相知多年,早就心意互通,可眼见这侄儿为了自己,手无寸铁的与人这般拼命,她又怎能袖手?要不怎么说弗猜聪慧过人,瞬时已计上心来。只见她伸手解下发上红绦,皓腕一挥,将丝绦打在银鞍的那匹白马身上,下手施了两分内力,使本来柔软丝绦劲大如小鞭子一般。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起蹄子,向林中头也不回的窜去,草深树密之间,霎时便不见了踪迹。
银鞍听见白马嘶叫,忙回身去看,只见马尾一晃,大约有个跑落的方向,因高呼一声:“霜麟次,回来!”喊罢,抬腿便要去追,走前仍不忘对弗猜略一抱拳:“今日无缘,改日再来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