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2005年，6月底

然而，一时的笑意却不能驱走心中的一大团黑云，随即，我又恢复死气沉沉的样子。但是小叔，却抓到了线索，开始顺藤摸瓜。

“杨正，你能不能和叔叔说说，你究竟在怕什么？我觉得你不是个懦弱的孩子，咱家这几个，从小就属你厉害，谁挨打也是你去护着，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不就是一场考试嘛。”

“唉，不是您说的这么简单。”我学着老生常谈的样子，叹着气，说着无力的语言。但是，一句话后，感觉后一句话，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这有什么？”小叔的坦然就像一轮明日在照耀着我，可惜我始终像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二年补习的太多了！考不好的要补，考的不够好的更要补！当然了，可能我说话你有点不爱听，毕竟，我没参加过高考。”说着，小叔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您挺好的，奶奶在的时候，经常夸您。”

我这句话似乎牵动了太多东西，小叔本来还兴致勃勃的准备说什么，一下子成了扎漏的气球，也陷入了一阵痛苦之中。“你奶奶是最伟大的母亲，可惜啊，可惜了！所以咱们现在都得对爷爷好才行！”

我轻轻的点头，因为这句话，我也对母亲说过。

“好了，先不说奶奶的事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我来的路上，你爷爷一直反复叮嘱我，要好好跟你说，怕我一着急就动手。其实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也没那么大火气了，你弟弟现在我也彻底不管了，让他自由发挥吧。”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紧，因为同样的话，我父亲也说过。我不知道将来小叔会不会变成父亲的样子，面前的他其实正是父亲曾经的样子，只不过，他似乎幽默感比起父亲，还欠缺了不少。另外，希望老四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然，不知道又会是怎样。

“我觉得吧，你还是参加补习班吧。”小叔重新回到了这个话题上，但不知为何，脸上少了许多光彩。

“我不想补习。我觉得补习就是浪费时间，人生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一定要指着这一条死胡同往前走。”说了许多字，我的心里似乎顺畅了一些。但是，心中那条愤怒的江河，到了这里，又被一道沙墙封堵了。我觉得，说了，就泄掉了心中的气，人离了气，就是行尸走肉的存在。

“是，你说的不错，我有时候开到你弟弟也说这话。但是，你敢不敢承认，虽然人生不止这一条路，但是目前来看，这是最好的一条路。”小叔重新坐好，两眼直勾勾的对着我的双眼，就像要把每一个字刻在我的眼中一样。

我虽然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如何的，但是我知道，每次填写家庭情况，很多人都会聚在一起，对那些“个体户”的孩子指指点点，仿佛那是一个低等级的存在一样。而我，对我的同桌，虽然非常同情他，但是从内心里，也觉得我同情他正是因为他走在我的下层。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其实这个话，让你爸说更好，人家是和平市的大人物，说起来更逻辑。”小叔看到我突然抬起的头，赶紧改口，“不过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意思都一样，我说就我说吧。”

“你说你不想参加高考，那就意味着上班呗。要是上的话，当然也能找下工作，你爸那公司，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可问题是，你这个年纪，去了能干啥？不是叔叔小看你，杨正，你爸说你两句你都受不了，去了单位，同事、领导给你使个绊子，背后阴你一手，你哭都没地方，你想想是不是？”

我想了，但是想不出结果。就好象做一道题，根本连从何下笔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小叔不会骗我，因为我相信一个军人最基本的尊严。可就像他说的，如果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忍受，我又能忍受得了谁？

“而且，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要讲文凭。你爸可能没有给你讲，我去年本来就能提干了，但就是因为别人是本科，我就是个当兵的，人家就不能提你！这不，去年报了个成人自考，好歹是个文凭吧，明年考试。你就当是陪我一起考试还不行？”

小叔眼里闪过一道狡猾的笑容，虽不在他的脸上，但流进了我的脸里。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考试，但是此刻的我，想起考试，就浑身发抖，好像有成群的蚂蚁爬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让我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反正早晚都得考！你爸明年也要提总经理，那不是一样的，单位也有总经理的考试，考不过就得继续当副总经理。”

“那不一样，他那哪是考试，就是作弊，就是抄！”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反驳，因为上次父亲考一个专业等级的时候，还是我帮他做的小抄。他还警惕的看着我，说我是不是在学校作弊成了习惯了。我还轻蔑的笑着说，用不着。会不会父亲对我的仇恨，是因为觉得我骗了他十几年？

“人家抄上也是本事嘛！”小叔倒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和我纠缠，他始终避免在我面前谈及我的父母，“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明年考试，不会变成开卷？对不对？时代在变化，如果你能够进入一家好的大学，将来出来，你就是高人一等。进了政府，进了企业，你就是领导。虽然咱不会去欺负人，但最起码，咱们堂堂正正进去，总不会被人欺负吧？”

小叔的话确实说到了我的心里，就好象在那堤坝的裂缝处，神奇的设置了一道闸门，让一江水，缓缓的往外倒。

“而且，你爸有一件事我一直不认同，人真的不应该那么要面子。”

听到这里，我主动抬起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面小叔会说什么。小叔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清了一下嗓子，很认真的对我说。每一口气，都像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

“其实，面子这个东西，长在咱的脸上，就是挡风用的。被人吐两口唾沫，就当是下的雨特别脏不就完了？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这个道理我随后还要和你爸聊聊，我觉得你爸有时候，活得太累了。而你，也不要有这么大负担，不管是你觉得丢脸，还是你爸的脸，难听点说，还是没丢够。像我，习惯了，就好了。”

我不禁再度回想从小学开始的考试，几乎从来没有让父母失望过。每一次学校召开家长会，忙碌的父亲得了空，还主动要求参加，还特别喜欢把我的卷子，尤其是分数，在不大的桌子上平铺展开，生怕别的父母看不见似的。

而且，由于我的语文成绩突出，即使平常一些高分的作文，父亲还会特意让母亲抄下来，然后他拿到公司，打印出来，没事的时候，参加同学聚会，还会假装不经意的拿出来。别人问，是什么呀？父亲就很得意的说，我儿子的作文，老师非要让传阅，我这不拿来让大家传阅一下，指点指点。话说父亲在同学里面，几乎是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谁又敢指点他？

“我听说你两天没吃饭了，饿了吧？”小叔的眼里流出了一种柔情，我曾经在父母的眼中寻找过，但一无所获。“还是应该吃饭，难听点说，就算你想离家出走，也得带足干粮才行，不然出去成了要饭的。难道你还想饿死自己不成？”

我摸摸肚子，昨天的时候还翻江倒海一般的滋味，如今却平息了许多。

“我跟你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才是最傻的行为！你看看还有什么，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说的你肯定都懂，你比你弟弟强多了。如果你听我的建议，咱现在就堂堂正正走出去，去和你爸说声对不起，然后，咱鼓起勇气参加补习。不就是被人背后说两句风凉话，有本事，让他们一直说，也不怕闪了舌头。行不行？咱都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要有点勇气，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将来怎么顶天立地？”

我感觉到血液在沸腾，手在颤抖，但是那根卡在喉咙里的鲠骨，这么长时间也没滑落，反而变了形状，深深的挂进了肉壁。我似乎瞬间就沙哑了喉咙，艰难的说，“我可以补习，但是不道歉。我没错，不需要道歉。而且，明年死活，我不会再补习。”

“行吧！”小叔唰的站起来，他的小肚子差点撞到我的脸，“不道歉就不道歉吧，都是一家人，也没必要走那个形式。日子还长，慢慢来。但是你可得好好学习了，明年哪怕上不了一本，也得上个二本，是吧？走，我陪着你，去把门打开。”

我虽然决定去迎接那改变了的世界，但是我也听的出来，似乎小叔也觉得，我真的就只能考那点分数。有时候，话说的多了，不论真假，就都信了。

门外，弥漫的二手烟，让我剧烈的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