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悬崖边上的舞蹈（一）

今天是小四川刑满释放的日子。所以，天还没有亮他便早早的起了床，走出监舍，一个人在空旷的监舍走廊里焦躁不安的来回走着。

“小四川，要回家了，是不是激动的睡不着了？”这时，在走廊尽头的民警值班亭里值班的警官郝民从小窗户里露出半个头，看着小四川说道。

“郝警官好！”小四川走到值班亭前，先是笑着与郝警官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到他的面前，并掏出打火机为郝警官点上香烟。

“哎幺，抽一支‘出监烟’吗？还是大中华，不错嘛！你小子平时不吭不哈，一副穷酸样，但到了关键时刻就露出本来面目来了。你还是不穷吗，平时的那副可怜样是装出来的吧？”接过小四川递过来的香烟，郝警官一边打量着一边对着小四川说道。

“哈哈哈，郝警官，您不要跟我开玩笑了，我是个什么情况您不知道啊？”小四川看看郝民，一边笑一边接着说道：“这包烟是昨天晚上李毅给我的，让我在今天出监的时候给各位警官发一下，这是个礼貌问题吗，不得不做啊！您也知道，在咱们监区，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好的香烟，我只是借花献佛，充个门面而已。”

说到这里，小四川苦笑着摇摇头。

“你一个人就像没有魂魄的鬼一样，来回的转悠什么？来，到我这里坐一会儿。”郝民冲着小四川招招手，笑着说道。

“郝警官，您又跟我开玩笑。民警值班重地，哪是我这样的服刑人员想进就能进的？你在诱惑我犯纪律是不是？”站在值班亭外边，小四川一边笑一边和郝民说道。

“没事的，进来吧，天亮之后你就出监了，就成了合法公民了，进来坐一会儿算什么？进来，进来！”郝民冲着小四川笑着招招手。

小四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走进值班亭，坐在郝民的床上。

“给家里人打电话没有？谁来接你？”坐在小四川面前，郝民看着他问道。

“没人来接，我自己走！”小四川尴尬的笑了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看着郝民说道。

“哦？为什么是这个情况？”听了小四川的话，郝民把身下的凳子往前挪了挪，看着小四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家在四川，但你的父母不是在我们省城打工吗？省城离我们监狱也就是200多公里，即便是坐班车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来接你啊？是你小子没好意思打电话吧？”

听完郝民的话，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小四川心里暗自苦笑了一下。早在半个月之前，已经确定了出监日期的他便给远在四川的大姐打了电话，告诉了她自己准确的出监日期。小四川姊妹六个，他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在整个家庭中，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小四川有着无人可比的优越感。而在他的印象里，大姐是最疼他的人。从小到大，有好吃的，大姐会尽着他吃，有好衣服会尽着他穿，如果哪一个姐姐或者妹妹欺负了他，大姐会第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

可当他把自己要出监的消息告诉大姐之后，大姐没有丝毫的激动，只是冷冰冰的回应他三个字：知道了。电话里，大姐还告诉他，由于距离海福有几千公里的路程，加之家里农活太忙，她没有时间去接他，让他自己出监。当然，如果想回来的话自己回来就是了。

听了大姐不冷不热的回应，小四川心里好生难受。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敢对着大姐发脾气，只是告诉他：按照规定，回老家的路费由监狱出，他现在缺的就是一身出监的衣服。在监狱这些年，自己一直穿监狱发的囚服，入监前穿到监狱来的那套衣服有些小了，穿上不合身。所以，请姐姐帮他买套新的衣服寄过来。出监了，总不能穿着监狱的囚服回家吧？再说，监狱也不允许啊！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小到大对他百依百顺的姐姐连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也没答应，并且告诉他：家里这些年经济太过紧张，没有钱给他买什么新衣服，让他自己解决或者找父母要！

给大姐打完电话，小四川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知道，自己的犯罪不但给自己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耻辱，姐姐不理他甚至恨他是有道理的。但是，连一向疼爱自己的姐姐都对自己这样，出了监之后自己还能靠谁？一旦有点事情还能靠谁帮忙？自己今后还算漫长的人生道路会怎么走呀？

直到一个星期之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才咬着牙给就在离监狱不足200公里的省城打工的父亲打了个电话。虽然他知道打电话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但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拿起了电话。茫茫人海中，孤独无助的情况下，他只有求助于自己的父母。当时他心里还在想：虎毒不食子，即便是再狠自己，父母也不可能不要自己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儿子吧？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在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当他向父亲报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倔强的连自己的爷爷都无计可施的父亲毫不犹豫的挂断了电话。他不死心，一个接一个的拨，一次接一次的打，以至于排在他身后等着打电话的其他服刑人员跳着脚的骂他。

在他倔强的坚持下，父亲接了电话。但没等他说一句话，父亲那咆哮如雷的声音一下子便把他心中唯一的希望撕得粉碎：我们家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更不要进这个家门！

“哎，哎，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不来接你也可以，但出监的衣服给你寄了没有？你穿什么衣服出监狱啊？”见小四川一言不发，只顾低着头的想心事，郝民有些着急的看着他说道。

小四川抬头看看郝民，轻轻的笑了一下：“没事儿，出监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是李毅给我的。他把自己入监前穿的一套西装给了我。虽然不是新的，但穿着还合身。所以啊，郝警官，有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天无绝人之路’。嘻嘻！”

说到这里，他又掏出一支烟递到郝民手上，一边笑一边说：“好了郝警官，咱不说这些伤心的事情了，说点高兴的，我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让我高兴高兴！”

郝民苦笑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你小子就是心大，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接过小四川递过来的香烟，郝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然后一边抽烟一边说道：“小四川，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把你的全家人都惹恼了？要不然，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心疼还来不及，哪有不管你的道理呀？虽然你犯了错误进了监狱，但也不至于搞到连你姐都不要你的地步吧？”

说到这里，郝民一脸坏笑的看看小四川问道。

小四川笑了笑，看着郝民的样子，先是嘻嘻一笑，然后说道：“郝警官，您也是老警官了，我在海福监狱改造了六年，你也在海福监狱干了六年的狱警，你连我是怎么个情况都不知道啊？你是怎么做工作的？对敌情这么不熟悉，怎么改造罪犯呀？哈哈哈哈哈！”

“你小子想上天呀？竟然训气我来了。是不是觉得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我管不上你了是不是？”说到这里，郝民一边说，一边挥起手在小四川的头上狠狠的敲了两下。

“郝警官，我今天就要出监了，从明天开始就是一个合法的公民了。这样吧，反正现在离天亮还早，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你吧，你听完之后给我出个主意！”说到这里，小四川往郝民面前凑了凑说道。

郝民点点头。

“我们家是四川人，十年前，我的父母把我和几个姐姐放在家里，他们到绿城省蓝海市打工。就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由于太调皮，被学校开除。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回到老家把我接了过来，并托人找关系，把我安排在蓝海市第二十二小学上学。勉勉强强的上到初三，我又因为多次和同学打架并与校外的坏人勾结盗窃学校的电脑被学校开除。就这样，初中没有毕业，我便辍学在家，成了一个无业游民。”说到这里，小四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把手中抽剩下的烟头撂进面前的烟灰缸里。

“嗯，可以看得出来，你小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小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唉，摊上你这么个儿子，你的父母也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借着小四川停下话题的机会，郝民感慨着说道。

“嘻嘻嘻，郝警官说对了！”小四川冲着郝民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在家待了几个月之后，父母见我无事可做，而且整天惹是生非，便把我送到一个老乡开的汽车修理厂学习修车。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想去，但架不住我父亲的强迫和母亲的劝说，最后我还是不情愿的去了。不过......”

“你父母也是，把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吊儿郎当的家伙送去修车，这能学好吗？找个建筑工地弄个搬砖和泥的活儿还差不多！”没等小四川把话说完，郝民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一边笑一边说道。

“哎，郝警官，你这一次可是看走眼了！”谈到兴头上，小四川一拍自己的大腿，看着郝民继续说道：“虽然我文化程度不高，最不愿意学东西，但对于修车这活儿我却非常感兴趣。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之后，我逐渐掌握了各类汽车的修理技术，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成了蓝海市修车界鼎鼎大名的修车‘大拿’。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和提成加起来是我父母打工的好几倍！那个时候啊，我就是我父母和全家人的骄傲！”说到这里，小四川昂起头，笑眯眯的看着值班亭的屋顶，脑子里全是美好的回忆。

看着小四川自得意满的样子，郝民先是微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说道：“那就奇了怪了，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在蓝海市的修车界又是鼎鼎大名，可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好家伙，在监狱一呆就是六年，这要少挣多少钱啊？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话，郝民颇有兴趣的看着小四川催促道。

“七年前的一天下午，我下班换好衣服正想回家，一个同事把我叫住，说晚上要请我吃饭。我想了想反正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就跟着他去了。就在那次晚宴上，我”认识了全省有名的汽车大盗王克全......”

“王克全？就是那个一晚上盗窃了十几辆高级轿车，后来被法院判处了无期徒刑的那个王克全吗？”不等小四川把话说完，郝民便打断了他的话，吃惊的问道。

小四川抬头看看郝民，然后点点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王克全毫不隐瞒的和我说了他做的‘生意’，并且直接告诉我：由于目前在蓝海市的‘生意’日渐兴隆，到手的‘货’越来越多。这些货要经过一番加工后才能出手，所以，他们急需在蓝海市找一个在汽车修理、改装方面的行家里手，经过多方打听后找到了我。同时，他向我开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价格：改装车辆的费用、场地由他们提供，我只是负责技术。每完成一辆车的改造，给我2000元。按照我的技术，一个月完成十辆车的改装没有任何问题。郝警官，这一个月的收入可以顶我上班近半年的收入啊，你想，我能不动心吗？”

说到这里，小四川停下话题，有些得意的冲着郝民眨眨眼睛。

“哼哼，你答应了？就没有想过风险吗？小四川，你听说过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吗？而且你明明知道他们这些车是偷来的，你这样做就是协助他们犯罪啊！”郝民用手拍拍桌子，皱着眉头看着小四川有些着急的说道。

“在如此巨额的利润面前，我哪能想这么多啊？”小四川冲着郝民摊摊手，然后接着说道：“就这样，我瞒着父母辞掉了之前的工作，专门做起了王克全的生意。第一个月，我拿到了工资25000元！毫不夸张的说，拿到工资的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一分钟的觉。心里盘算着，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一年的时间，我的手里就会有几十万元了，我就会买车买房，过上有钱人的日子了！”说完话，小四川用手擦了一下嘴上流下来的哈喇子，然后把一支烟递到郝民手上。

“后来呢？”郝民笑着看看小四川，明知故问的说道。

“干了不到三个月，王克全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我也难逃干系，被抓紧了看守所。直到这个时候，我的父母才知道我干了违法的事情。为了减轻我的罪责，父母拿出他们打工多年辛苦攒下的所有积蓄并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才补清了我在王克全那里拿到的所有赃款。也就是因为如此，王克全被判了无期徒刑，我才判了六年。唉，往事不堪回首啊，我要是不听王克全的拉拢和诱惑，安心上班，哪有今天这个样子？不但我自己坐了六年的大牢，而且害的父母一贫如洗，几个没有出嫁的姐姐连个住的房子也没有，只好借住在亲戚家里。唉，也不怪他们恨我，我罪该万死啊！”

说到这里，小四川低下刚才还高昂着的头，唉声叹气起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偏偏走歪门邪道，现在知道后悔了？”郝民一边说一边拍拍小四川的肩膀，把一支香烟递到他的手上，然后关切的问道：“想过出去之后怎么办了没有？”

“那还能怎么办？重拾老本行吧。”接过郝民递过来的香烟，小四川平静的说道：“听已经出监的同犯讲，现在社会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汽车修理这个行当生意特好。所以，我想凭着自己的手艺从头再来，好好干吧，再也不......”

“小四川，你小子大清早的不在监舍里呆着，跑到郝警官这里干嘛来了？今天要出监了，连一点纪律性也没有了是不是？”

正在这个时候，副监区长唐占海突然出现在值班亭门口，看着坐在郝民床上的小四川大声斥责道。

小四川赶紧站起身来，站直了身子，看都没敢看唐占海一眼。

“唐副监区长，是我把他叫进来的。早晨起来，这个家伙就在走廊里转来转去的，我把他叫进来聊一聊，不怪他。”见唐占海冲着小四川发火，赶紧插话说道。

唐占海冲着郝民笑了笑，然后说道：“我是跟他开玩笑的！”说完转过身来看看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四川：“快过来接个电话，大清早的就麻烦我！”

说完，唐占海伸手把手里的手机递到他的面前。

“电话？谁的电话？”小四川一惊，瞪着眼睛看着唐占海，手缩到背后不敢接唐占海递过来的手机。

“是上个月出监的李晓明，他打给你的电话，说是等会儿要来接你出监什么的，你自己跟他说吧！”看着小四川吃惊的样子，唐占海笑了笑说道。

“啊？是这个家伙，不错，还没有忘记我！”听完唐占海的话，小四川几步跑到他面前，接过手机：“晓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