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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异录流霞助神犬 诠情谱苏袖救舍侄

作者:邢云埋 | 发布时间 | 2018-02-09 | 字数:9761

云埋道:“侄儿哪敢。之前据这位久姑娘说,《金异录》是一位名叫凌俐的前辈所创,不知这位高人是谁?”

西天主道:“你师父竟不曾告诉你?”

云埋道:“确实不曾说。”

西天主略一沉吟,拉过云埋的手,道:“好罢,她不说,我却该教你知道。云官,你要记住,这‘凌俐’二字,你我直呼不得,因为他就是咱们家师尊真人,我的师父,你的师祖。”

原来,这“凌俐”是林如痴的化名。林如痴为自己门派创立功法之时,将自己真名隐去,为的是教门人弟子戒骄戒躁,勿将自家武功视为天下第一,从而目中无人;为他人创功赠书时,便署名“林如痴”,为可光耀如痴门,使其门派路数名声远传。凌俐名下《金异录》传于东方真人,《诠情谱》传于西天主,而林如痴名下若干秘籍之中,《洪荒诀》被赠予伊淀,存于魔教,如痴门人,不允研习。

前情说罢,听者三人,皆是清明,无不感叹这林前辈真可谓旷世奇才、武学宗师,天下多少高明著作皆出自其手。云埋又想再说那久惟亦通晓抚回掌法一事,刚说了半句:“那久姑娘还……”却听西天主蹙眉道:“你怎么满口久姑娘?我看你是瞧上她了。”说罢,冷冷望着云埋。云埋只觉浑身上下不寒而栗,当下面红耳赤,闭口不言。西天主将双臂往身后一背,对伊消道:“后生,进招罢。本君若是动手,权算输给了你。”

动手便输,这种说法伊消先前从未听闻,不由一惊。心说这蟹足剑锋芒无匹,若自己当即挥剑一斩,不知这西天主能否招架得住,万一刺伤她,又该如何收场?想罢,单将宝剑握在手中,并不启鞘,只凭空运一道剑气,向西天主劈来。这一招原是虚晃,只为试探对方功力浅深,若其反手还招,则将家底层次尽数露出。西天主虽未身经百战,却也博闻强识,见多识广,早将伊消的用意看透,微微一笑将身侧过,足尖轻点,旋身一跃,轻飘飘落于久惟手中所持月季花枝之上,却见花枝挺立依旧,花瓣完好无损,全凭花蕊撑着单足足尖。西天主衣袂蹁跹,乱发迎风,双手依旧背在身后,生出一股风流气度,云埋在下痴痴仰望,好像在礼敬一尊菩萨神像。伊消心叹一声:好俊的轻功!这西天主果真不容小觑。当即扬剑向天一指,内里催发,剑鞘脱落,一截利刃明晃晃逼人的眼。云埋在旁叫道:“师叔,当心了。”西天主却挑眉笑道:“心?不就是你吗。”话音未落,剑气已经袭来,正是致雨剑法当中一招“遮地漫天”,剑锋直指西天主眉心,又有四周炸裂而出的真气,好似菊花花瓣放射之状,管教对手无处可避。剑气飞射,猎猎风起,一旁的久惟离得太近,此刻也承受不住,将一只手臂搭在眼前,以免双目受侵,视力有损。却见西天主亭亭立在花枝之上,避也不避,但将一双斜飞妙目轻轻一瞟,当下一道回行气流自面前而生,以渔网之势向前铺盖而去,霎时将剑气消散殆尽,只剩一柄长剑悬在眼前三寸之距,却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牢牢扼住一般,想进不能,想退,亦不能了。

伊消手握剑柄,微微发颤,却被一股浑厚内里所引,半分也动弹不得,只好向西天主颔首道:“前辈,可否将兵刃赐回。”西天主双臂于胸前一抱,朗声道:“后生,别说本君欺负了你,也别说本君曾与凡夫动手。”她这两句话虽有讥讽之意,却也是事实,伊消只得点头道:“您说的是。”西天主唇角微扬,将眼一眨,登时又一道真气团团将剑身包裹起来,内力激荡,蟹足剑铮铮而鸣,红线愈发鲜艳,伊消再也强控不住,宝剑脱手,只听得飒的一声,剑气释尽,向地上坠去。伊消赶忙伸手去抓,终是晚了片刻,眼见宝剑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短短两招,伊消虽未受伤,却是狼狈万分,已成败落之势。西天主将身一旋,衣带飞舞,腰间配着一块小金牌闪闪而动,人已落回竹椅之上,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淡淡道:“还温着。”

旁人只知伊消在西天主手下撑不过两招,却没见她举手发力,更摸不透她究竟使得什么功夫,莫非真是身怀仙法不成。其实,这乃是《诠情谱》中一门名叫“色授魂与”的武功,以字面相解,旦知其为眼神运功,调息于眨眼阖目之间,或许她将人一瞪,已将杀机暗藏目光之中,是一部凭眼色杀人的高深武功,若她当真下了杀手,那真教人死都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伊消将剑归于鞘中,向西天主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西天主道:“不需言谢,只还你对本君侄儿手下留情而已。”

伊消与久惟对视一眼,都知今日若想全身而退,只怕是不能了。久惟将手拉住伊消衣袖,心中毫无惧意,只觉结识几位有趣的人,不虚此行。只听得伊消问道:“前辈方才说有两件事要吩咐,不知另一件是什么。”

西天主见问,将手伸向云埋,云埋牵起西天主的手,听她说道:“二嘛,本君要你给我家云官磕头赔罪,叫他一声……叫他一声‘真人爷爷原谅小的先前冒犯’也就罢了。”

此话一出,未知伊消如何,云埋忙先开口道:“师叔可使不得!这……我又大不了他几岁。”

西天主道:“虽是这几年脑子不太灵了,可你真当我糊涂是不是?你分明大他快二十岁了。”

说道此处,西天主又觉自己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问云埋,正要想时,伊消说道:“赔罪看的是心诚意切,不在于形式方法,在下真心向邢公子赔罪,倒也不必跪下磕头。”

西天主听闻此言,怒意渐起,探身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两件都不肯依了。”心中暗道:那就怪不得我了。遂下将其打伤强留之心,将双瞳一凛,两道眼风破空而来,地上划出两条清晰可见的草痕,正袭至伊消身前之时,忽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在二人之间舞了一个旋风,旦将色授魂与的功力层层携卷,向半空而去,在一棵矮树之梢停住,众人定睛看时,见是一把折扇。那折扇一开一合,已将其上色授魂与的真气转至树枝之上,听得哗哗两声,树叶纷纷飘落,那折扇却又向天飞去,不知所踪迹。

久惟、云埋不明所以,伊消与西天主却是看得通透,折扇主人所发功力不是别的,正是魔教神功通天三十六禅。虽是心中有数,西天主依旧喝骂一声:“哪里来的没规矩东西,还不速速显身。”

只听半空传来一声轻笑,簌簌叶动之声起,一个白衣身影飘然落下,立于院中,对西天主颔首道:“弗猜,久违了。”那人白衣胜雪,气度非凡,剑眉星目,笑颜明媚,手持折扇,轻轻晃起。久惟心头一惊,拉住他道:“照君,你刚刚叫谁?”

照君向西天主一望,道:“弗猜是她,你不知道罢。”

久惟道:“久惟是我,你不知道罢。”

却听西天主轻叹一声:“直呼本君名讳之人,除了师尊、师姐,怕是只有你了。”又将伊消一睄,说道:“教主在这里,护法自然是要跟着,这大约是你们的章程。”

照君向伊消抱拳道:“公子爷,淀儿记挂你,教我寻你一寻,不想你竟这里来了。”

伊消道:“法藏护法,你这样出来,谁保护我阿姊呢?”照君道:“二弟、三妹在她的身边,不然我也不放心走。”这二弟、三妹便指的是怜恭与熙连二位护法了。

云埋一见是照君,忙放下衣袖,理好衣领,将鬓角秀发一拂,腰间折扇拿在手中,上前向照君恭敬一拜,说道:“照兄,有礼。”照君也将折扇一收,握在手中,对云埋一拜道:“云兄,有礼。”

久惟在旁听说照君乃是魔教护法,心道一声:原来如此,只剩一位护法,不知是谁。又见他与云埋两把折扇对在一起,扇面略有些字样,不知写些什么,上前朝他二人一笑,先将云埋之扇抽出来看,只见上边题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中,“愿逐月华流照君”一句;后拿过照君折扇,展开一看,上面绘了春燕、艳阳、湖波等纹饰,也有句诗,写道:“尘埋碧笺枉翻覆,抬眼黄庭闭眼云。”读罢,抿嘴笑道:“原来是这么个‘覆云’。”又指着覆云扇上“云埋”二字问他们道:“你俩怎么还换起信物来了。”

约有二十年前,林如痴携二弟子弗猜同上昆仑之巅,为伊淀送上武功著作《洪荒诀》。弗猜当年见到的,除了伊淀,还有为保护她寸步不离的法藏大护法。弗猜倾心法藏的清秀容颜,遂寻个机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芳龄瘾哄其服下,自此青春常驻,芳华永盛。弗猜满心欢喜,将法藏带回自己宫中,取名“刘照君”。却不知他思慕青梅竹马的伊淀多年,断不肯从。而云埋一心想与师叔厮守,也想成全法藏所属之心,便趁弗猜不备,将其放走。别时二人交换折扇,相互约定。一个道:“我定毕生不将西天主弗猜真人放在心上,任她如何,自不为所动。”一个道:“我愿穷尽一生讨得师叔欢欣,直至她将一颗心交付与我,自此不再另寻他人。”

今见久惟有问,二人会意相视,并不道出原委。却听身后弗猜心绪不定地朝外间叫道:“快来,快取茶来。”

摇情忙至身旁,问道:“沏的什么,还请仙姑示下。”

弗猜道:“就拿太子饮的断章茶‘渐次叙’一听,用旧年蠲的天落水煎来。”

摇情应道:“是。”便自去。

弗猜转头又吩咐云埋道:“云官,你去拿青杏合欢酒,热热的烫来我喝一口。”

云埋柔声劝道:“师叔,你常服丹丸,不宜饮酒,还是……”还是什么的并未说完,弗猜不耐烦道:“你不在跟前,我又怎么样?早就喝了十坛八坛了,这会子喝几口算得了什么。”

云埋别无奈何,自去烫酒,却不知弗猜心中正是烦闷。小西天上留了这么多侍从侍婢,她却独居一隅,从不让人近身打扰。她害怕冷清,却又恐惧热闹;渴望有人陪伴,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矛盾、古怪至极。今有久惟三人不请自来,又是曾经现在皆留而不得之人,一时眼前心头浑不自在,出言讽道:“本君看来少不得要命人备一桌席,咱们正好行个令,你几位哥儿姐儿意下如何?”

照君笑道:“你这里酒好茶好,就是不知兑了些什么毒药。”

弗猜知道他仍是记恨自己当年暗下芳龄瘾之事,却依旧面不改色,毫无愧意,扬眉说道:“这话怎么说,本君毒死过你不曾?”

正说话间,酒茶齐备。云埋斟了半杯,递于弗猜手上。弗猜举杯一饮而尽,问道:“侄儿,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八百年不相见的人都凑了个齐全。”

云埋道:“回师叔,今日正是七月十五。”

弗猜恍然道:“啊,是我开炉的大日子。”又嗔云埋一句:“不然你也不会想着来。”因又对久惟三人道:“本君无暇与尔等周旋。姓伊的小子速做决断,如若不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本君不欲这大好日子里动手。”

照君长身立在久、伊二人身前,说道:“老人家如不出手相救,便是不与我等周旋,我等也要与你周旋。”弗猜将身向后一倚,笑道:“好啊,纵使三人齐上,本君又有何惧?”

言语往来,又是争斗之势,久惟在旁暗暗问照君道:“你先前不是说自己是弗猜真人的弟子么,怎么敢以下犯上,跟师父叫阵?”她这句话原是说得很轻,奈何弗猜内力浑厚,任何细微之声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将手拢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个灰黑色影子自草丛中窜出,欢脱跑来,正是青骓。弗猜起身,敛衽向青骓拜了一拜,口中告道:“师父勿怪,这不知哪里来的浑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弟子绝不敢私下收徒,欺瞒师父。”那青骓摇头摆尾,对弗猜之言满不在乎,双耳尖尖,正四处观望。

众人只道弗猜认犬为师,行为疯癫,却不知这青骓乃是当年林如痴云游之时托付于她,这些年来对弗猜来说,早已成了师父的象征,每有疑惑,诉与它听,有什么大事,也告它知道,向来是恭恭敬敬,奉为犬神。江湖规矩,为人弟子,再做收徒时,要向师祖行敬拜之礼,若礼数不周,则名不正,言不顺,与师门更是大不敬。林如痴仙迹四海,无踪可寻,以至于弗猜这些年都无法收徒,加之她自己也生性懒惰,如此,乐得清闲。

今见弗猜面露惊慌,照君忙上前说道:“真人容禀。只因当年我教遭受重创,余者隐姓埋名,在下无法,只得将真人的大名搬出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所以谎称如痴门弗猜真人之徒,望您海涵。”

久惟又问:“那什么滇卿宫?”照君将折扇掩面,对她一挤眼睛,笑道:“也是我胡诹的。”反手一拢折扇,往个角落一指,只见地上一块石碑,上篆刻“颠倾竹馆”四字,说道:“此乃此处之名,我取其谐音罢了。”

弗猜听他所说,回身落座,因觉自己发髻散乱,未免有失仪度,待会动起手来,也不好看,便对云埋吩咐一声:“梳头。”云埋也道师叔的头发确实该好好梳一梳了,忙忙的将宫绦解下,才想起那妆镜奁早给自己打了个稀巴烂,还哪里寻一块梳子去,只好用手在弗猜发间拢来拢去,弗猜嫌他慌张,无奈的轻叹一句:“你这孩儿。”

久惟看弗猜二人,怎么看都是一对父女的形容,却是小的怪老的一句“你这孩儿。”心中只觉好笑。弗猜对照君说道:“既是如此,你且尝尝这‘毒茶’,本君也就海涵了。”说罢,两眼将茶樽一瞪, 只见那茶樽凌空而起,直直的朝照君飞来。照君抬手将折扇啪的一合,向空中点去,登时收住茶樽去势,稳稳的落在扇骨之上。不待转眼,弗猜又飞起另一只茶樽,像掷暗器一般朝伊消而来,口中说道;“也赏你一口。”伊消反手将剑柄一端,茶樽轻轻巧巧的落在其上,并未洒出半滴。

便在他三人飞茶接茶之际,一旁的青骓东瞧西看,不知怎么竟与那红隼纠缠起来。红隼自落入弗猜手中,几个日夜没有合眼,已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之态,忽见一条气势汹汹的黑犬直奔自己而来,大惊之下振翅而起,早已忘记有蒺藜网拦在周围,青骓近不了身,只一心如临大敌,惊恐万分,自顾拼了命的奋力挣扎,竟教它挣脱了出来。青骓身形修长,四肢矫健,后足立起来足有一人高,此时见红隼逃出,便猛地向上空一跃,将其扑住。红隼本想飞天逃命,不想却被青骓治住,只下了鱼死网破之心,将利喙啄向青骓面门,青骓吃痛,高吠不止,一鹰一犬缠斗难分。

当是时,弗猜陷在竹椅之中,云埋自顾摆弄她的头发,照君、伊消各自接茶,虽闻犬吠之声,无奈一时皆抽不得身,弗猜正要使出她色授魂与的绝技,却见二兽难舍难离,贸然激发,恐会误伤青骓,只是一旁看着,好不心疼,喝骂一声:“这贼鸟!”余音未消,久惟早已闪身上前,手中花枝疾射而出,自半空而旋,花瓣在劲风之下纷纷散落,只见乱红之中,紫衣翩翩,飞掠而去,正将一根长枝刺向红隼。

她这去势极轻极快,红隼满心投在青骓身上,对她没有丝毫察觉。久惟运气于臂,反手一戳,正击中红隼之翼,红隼一痛之下,厉声长啸,愈加挣扎,将另一翅扑腾如大扇一般。青骓见有久惟相助,喘息稍缓,调转身来,伺机将红隼右爪一口咬住。久惟一跃而起,长枝横扫,又担心误伤青骓,只将扫势自青骓头上止住,变为举枝相格,正挡在犬鹰二兽之间,猛地一发力,反腿踢在红隼另一翅上,只听咔吧一声,双翅皆断。然这红隼到底不似凡品,饶是残疾至此,仍旧兀自挣扎不休。青骓将头一晃,将它甩脱出去,直直的掠出数十步远,落到草丛中,看不见了。

正是久惟解救青骓之时,众人在旁看了满眼,刘、伊二人只赞久惟身量灵巧,反应敏捷,奇勇俱佳,却不知弗猜师侄已看出门道,惊得目瞪口呆。弗猜与云埋暗道一声:“这、你且说说……”

云埋忙道:“这还不算,她还会抚仙回光掌呐。”

弗猜愈加惊讶:“啊!你不早说?”

云埋道嘀咕道:“……侄儿先前,先前是要说来着。”

未等说完,弗猜箭步迎上前去,俯身查看青骓伤势,好在青骓皮毛油亮,丝滑如缎,鹰爪抓上去,无从使力,未曾抓伤,只有耳侧被鹰喙擦出一道伤口。弗猜轻抚伤处,口中说道:“您老人家受惊了、受惊了,我这就炖了那贼厮,给您老煲汤补身子。”

青骓历经一战,大获全胜,虽是体力消耗不少,却依旧神气活现的样子,伸出舌头来,舔舔弗猜的手,又将更加热烈的目光,向久惟投去。

弗猜自顾说完,将身来至久惟面前,细细端详一番。先前只把她当做伊消的相好,自己留下他的绊脚石,兼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从未高看几眼;适才她出手相助,竟使出自己门派武功,真是大出意料。细看她时,只觉眉梢眼角,似曾相识,好像与哪一位古人相肖。因敛衽向久惟一拜,说道:“师妹,多谢出手。原不知你的身份,接待不周,还请师妹莫要怪罪于我。”

久惟听说,不解其意,摆摆手道:“仙姑,您糊涂了,我可不是……”

弗猜忙道:“怎么不是,你花枝反戳,用的是九尘流霞剑中‘衾影无惭’一式,我初看你习得绝学《金异录》,还当你是我家云儿的师妹,后又见你横枝相格,用的是我师尊所创《挥毫棍法》中‘拾花觅句’一式,此套棍法是他老云游之前所创最后一套武功,而今看你使出,你可不是他老在外新收的弟子么?”

久惟被她说得一愣,心道:这《金异录》明明是爹爹传的,而那什么《挥毫棍法》我听也没听说过,她怎么说得头头是道呢。又见弗猜一把拉过云埋,教他道:“快来拜见你的小师叔。”云埋两条眉毛拧出好几道弯,只道师叔就是师叔,天上人间独一无二,哪里有什么大师叔、小师叔?再说这久姑娘先前还叫我一声叔叔,没想到如今教我反过来叫她,真是不知所云。于是气鼓鼓地说道:“不叫,就不叫,师叔只有一个。”

岂知弗猜安下心将久惟认作师妹,身份上便可压其一头,若师姐有甚吩咐,谅她做师妹的也推却不成。到时让她将伊消让与自己,留在园中,岂不美哉。于是将两个指尖往云埋手臂上一拧,轻斥一声:“没长进的,你就气死我罢。”云埋耷拉着脑袋,口中嘟囔一声:“四书。”以图蒙混过关。

伊消、照君二人在旁,听了弗猜所说,皆是半明半晦,半信半疑。照君悄悄在伊消耳边说道:“公子爷,老妖婆将久姑娘认下也好,她总不至于对同门师妹见死不救罢。”他说这话,弗猜自然得闻,只是装作全然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生平除云埋外,从不与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不然早一把攥住久惟的手,嘘长问短,寒暄一番,此时只含笑将其望着,并不多说。

伊消听了照君之言,心觉有理,遂对弗猜道:“真如前辈所说,那再好没有。恭喜前辈姐妹相认。”

弗猜笑道:“多谢。她如今是本君的师妹,你称本君‘前辈’,也叫她一声才是。”

久惟本想一力推脱,却听得弗猜提议,玩心大起,只默默微笑,扬头望向伊消。伊消只得对久惟点头道:“前辈,请了。”

此话一出,久惟、弗猜皆是喜欢。久惟喜欢他无可奈何,向自己低头的样子,弗猜喜欢他终于将自己与久惟视作一个地步的人。正是心思飘忽,听得照君说道:“你老再不出手施救,只怕刚得的姐妹就要没了。”

弗猜心道:我管你没不没的。表面笑道:“救,自然要救。”忽而蹙眉又道:“可本君因此炼不成仙丹,与谁人说理?”转看久惟道:“师妹,我看你就别走了,我这里不好么?”

久惟连连摇头,道:“不,不。”

弗猜双眉一横,怒道:“你敢说我这不好?”

久惟忙道:“仙姑息怒,我是说,我不……”

弗猜道:“你叫我仙姑?师妹,你如此以下犯上,恣意妄为,就不怕我拿门规处置了你?”要硬说如痴门有什么门规,不如“为所欲为”四字最为恰当,弗猜只为吓她,开口胡编起来。云埋在旁听着,也觉好笑。

伊消、照君看得清楚:这老妖婆子又是在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安下心要刁难久姑娘一番,眼下须得出一狠招。照君心中已有计较,向伊消使以眼色,不等伊消明白过来,他早一个旋身,凌空而起,足尖轻点,闪至云埋身畔,右手使出一招“峰回双龙”一把将其双手反剪至身后,左手将覆云扇指在云埋项间。云埋先前望着弗猜微微发笑,不曾留意照君已挨到身边,猛地出手将自己困住,因惊叫道:“照兄,你这是为何?”

照君并不睬他,只朝弗猜笑道:“老仙姑多了小师妹,我家公子爷却失了少夫人,一样没处说理,我却有个法子:教这风流潇洒的云兄弟同我等一道回去,伺候我们淀儿,倒也使得。”

弗猜本是得意洋洋,胸有成竹之态,忽见照君擒住云埋,心中一惊,当下便要扑上前去,可转念又想到:他未必当真存了伤人之心,只不过借此要挟我罢了。于是不再慌乱,轻笑一声道:“呵,本君这侄儿怎么得罪了你,本君代他向你赔礼,望你高抬贵手,饶他一饶。”

照君实未料到她竟如此不慌不忙,难道根本没将邢公子放在心上?心中虽有动摇,却依旧强装镇定,说道:“怎么没得罪?这老白脸儿罪过可大了去了。当年若不是他要死要活地纠缠于你,你我同饮神药,青春不老,长相厮守在这如画美境,岂不逍遥快活,成就一段佳话?”

弗猜知道他所说皆虚,言不由衷,只冷冷道:“你若有这个心,现在快活却也不晚。”

他二人一时口快,却不知云埋一颗心如坠三九寒冬,早已冰封霜残,一摧即碎,脑中尽是弗猜与照君相依相偎的情形,或许他俩还会有几个漂亮的孩儿,承欢膝下,早把自己这个外人抛到九霄云外了。便是此时,自己被人擒住,她非但不急不救,反而打情骂俏,相互约许,当真、当真自己真心错付了!念此,只是浑浑噩噩,呆立在地,六魂无主。

照君自顾扼住云埋双手,却没留心他早已不再反抗,只听弗猜说道:“刘相公,你放了咱们这傻侄儿,你我好好说会话。”

照君看向久惟道:“好夫人,你给了咱们妹子解药,你我再叙不迟。”

弗猜心头怒起,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总是心系那黄毛小丫头?我偏偏不救她,看你们怎样。因而甩袖轻哼一声,说道:“你当本君是什么人?会受你的威胁,真是笑话。来啊,你这就动手,你戳死了他,我拿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下去作陪。”说罢,伸手向久惟抓去。

她这一抓,实为虚晃,她从不肯碰人,又怎会伸手去抓?照君、伊消却是不知,都朝久惟身边闪掠而去。弗猜身形极快,不待眨眼,已飞身而至云埋身边,急急地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云官,没伤到罢?可吓我一场。”

这里云埋将他们先前所言听得清清楚楚,每一字都好似一根钉,自耳穿入,往心里扎去,此刻竟已意凉心冷,百念成灰。一手将袍袖狠狠抽出,弗猜闪了一个趔趄,他却连看也不看,另一手抬至头顶,猛地拔出别冠的金针,那芙蓉冠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摔成了几半,好不惊心。满头长发失了束缚,飞在风里,竟同走火入魔一般。只见他将金针指在脖子上,斜向照君道:“她的人品端容、才调情思、善心蕙质究竟是天上地下也没有第二个,照兄说不动心,只怕发一百道誓也压不住。却是我清秋发梦、笑不自量,巴望总能服侍在她左右,竟不顾横在了你们之间。照兄今日之举,恐怕早有此意了。也好,此番大家就当场说开,好过私心里度来猜去。邢某一介粗鄙凡人,自知不配,倘若你情愿留下,我也去得心甘!”说罢,用劲就要往颈子里戳。

照君原想拿他挟逼弗猜就范,这里众人心知肚明,不想偏他当了真,做出那个举动,又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只教大家都是一呆。照君正欲分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在他自戕之时,弗猜举手挥臂,水袖一拂,使出《诠情谱》中所载的另一门武功“袖拂苏风”,此乃一门拂袖之功,威力异常,不到生死关头,不当轻易使用,只因在其袖风之下,没有什么可以挺立完好。此番弗猜惊异非常,早顾不得那么多,莽莽撞撞的将其使了出来,好在她内力雄浑,修为又高,手下力道收放自如,将及云埋三步之时,便将手一攥,往回收力,那袖风余威削得云埋衣破发断,金针已化为三截,再难拿住,落入草地之中。

伊消三人在旁,只对这出神入化的功法拍手叫绝,却见弗猜长袖翻卷,挟着那些收回的功力不知何处销释,周围几个方向又都立着人,若随意一挥,必有一个一命归西。是时四周草木翻飞,杯盘倾倒,几凌椅乱,弗猜心中鸿钧老祖、太上老君、原始天尊、通天教主等等神人纷至沓来,索性将眼一闭,回袖反手,将那袖拂苏风之力尽数击入自己体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五脏六腑似乎搅成一团,几欲作呕,一口鲜血涌上来,她不愿教人看见自己受伤吐血之态,忙拿手去掩,就见鲜血自指缝间渗了出来。

云埋只感一道利风迎面袭来,手中金针一击而碎,抬眼看去,竟是师叔半倚着站在那里,正将唇边血迹拭去,顿时心痛难当,疾步奔至她的身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正欲开口,只听弗猜说道:“云儿,你不该如此。你我同门同袍,休戚一体,朝暮与共,生死相依。你向来聪明伶俐,怎么今朝如此糊涂?”

云埋扶住弗猜双臂,凄然说道:“师叔,是侄儿该死。”弗猜看一看他,心上有气,却是气他心肠太软太直,纯良率真,又是一笑,只将个葱段似的指头往他脑门儿上狠劲一戳,咬牙道:“我瞧你口中再有一个‘死’字?”

云埋握住弗猜的手,含泪道:“不说了,再说便教我不得好……好报。”说罢,将弗猜扶到竹椅上坐下,说道:“师叔,你也该歇歇了,就将那什么冰雪蛛丝与了她,早打发他们去罢。”弗猜经此一场闹剧,大伤元气,心灰意冷,不再作强留伊消之心,即便点了点头,又招手叫久惟近前。

久惟上前两步,见云埋憔悴之容,弗猜受伤之态,心中好生愧疚。弗猜以衣袖覆手,搭在久惟脉上,定心切来,只觉的内力冲和,血顺气足,不仅没有半分毒素存于体内,反而真气盈沛,脉际极慢。弗猜心中震惊,忙问伊消:“你说她中了绿琥金丝蛛的毒,是也不是?”

伊消道:“千真万确,那毒物我都带来了。”说罢,将手探如怀中去取,弗猜看也无需再看,道声:“不必了!”只把一双眼睛盯着云埋,一字一顿的问道:“绒布囊,你给了她?”

云埋被她问得一怔,旋即说道:“侄儿看她中毒已深,形容不好,想着师叔的灵丹或可压制,便……”

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弗猜脑中登时清明:那一件云埋一进门自己便要问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久姑娘明明中毒却毫无迹象,为什么她脉象缓慢,真气笼覆,此时都清楚了。

众人只见弗猜面色铁青,双目泛红,还道久惟救无可救,医无可医,都不敢贸然询问,却听弗猜喝骂云埋道:“混账,那是芳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