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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2005年,4月10日
这几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我觉得星期、日期都已经不存在了,变得没有意义了。每天天不亮我就出门了,直到月亮升起我才回来。而对每一天的提醒,仅仅是班长每天早上走上黑板,在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的地方,写下新的数字而已。
这天我又请假了,我请假比较简单,和母亲打个招呼就算请假,她请假就比较麻烦了,但那不是我操心的事。我坐在后排,任由车子或起或伏,我们一家三口一路上出奇的安静,就好象三个人都是在梦游一样。
我第一次来到火葬场,不知道谁设计的这个地方,看上去像蒙古包一样。在一个光秃秃的山顶,白色的圆拱形建筑坐落中央,若不是肃穆的黑与白,真担心有人进去点菜。我们到达时,门口已经胡乱停了不少车辆,父亲也随意的一放,带着我走了进去。
门口的玻璃自动门已经受不了频繁的开合,被工作人员切断了电源,任由一阵阵的冷风吹进整个厅堂。进门之后,左右各有一个狭小的铺面,三层展柜摆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看见父亲进来,各涌上来一个不敢言笑的人,想要在父亲这得到一笔买卖。也不知父亲怎么做到的,还能挤出一个笑容,“不麻烦了”。我在心里冲着他们的脸狠狠的唾了一口,大骂着奸商。
我们通过走道,就像是走过一段食道,豁然开朗的一刻就像掉进了胃里。在这个圆形的大厅里,两侧数不清的花圈像天使的一对翅膀。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挽联上都没有写名字,很多人对祖母的认识还停留在杨老太太。大厅中央一座等腰高的深红色木台,上面静静的放着一尊水晶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北京参观毛主席遗体的那一座。
但是这具水晶棺是空着的,我问母亲,祖母的遗体呢?母亲说,“还在后面化妆呢”。那时我尚不知道,有一种职业叫入殓师。但是我确实看到,一个五米宽的小小主席台,拉着厚重的幕布,勉强看到几个人影在里面动来动去,但是看不真切。
主席台下的角落里,祖父坐在那里,戴着帽子、围巾、手套,露在空气中的,只剩下一双眼睛。明明已经是春天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冷的依旧像寒冬。我记得天大的冤情会迎来六月飘雪,难道天大的悲痛也会让空气凝固?我径直走向祖父,留下父母去和一些我见过或未曾见过的陌生人应付。
祖父见我走来,慢慢的解开了围巾,松松垮垮的搭在脖子上。我突然间觉得,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认真的看过祖父的那张脸,仿佛过去的一切,仅仅是享受在他的声音里。此刻,祖父的眼圈是红的,脸蛋也是红的。不知道何时冒出的老年斑,匆匆占据了他的脸颊,让本来就有些塌陷的脸好像多了一些虫蛀的坑。
我走过去,慢慢的站在祖父的身后,没有一点声音。小叔见我到来,也默默的走进了人堆里,因为那里面也有一些他的战友闻讯赶到。我把双手轻轻搭在祖父的双肩之上,似乎此刻除了祖孙情,还有一种男人之间的怜惜。祖父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的在他右肩上的我的右手上拍了两下,便再次回归平静,除了呼吸,什么也不曾存在的平静。
时不时父亲他们几个,还会领几个朋友过来向祖父鞠躬问安,每次我都躲到一侧去。也正因为我站在一侧,我看到祖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眼泪鼻涕夹杂在一起,哭的泣不成声。每次有人提起节哀二字,祖父都是淡淡的说“没事”、“知道”、“谢谢”。或许,这就是心目中男人该有的刚毅吧!
慢慢的,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而且里面不少都是老年人,还有的人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从乡下赶来的。突然,父亲一把拽过小叔,“你看看那个年轻的女人是谁,让她把她的红围巾解下来放包里。”
我顺着小叔前进的方向,确实看到一个女人,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在人群里分外扎眼。父亲然后走到我身边,言传身教一般,“记住,参加这种仪式,身上一定不要有任何艳丽的颜色,不然你这个人不但没教养,也显得你们家,整体都没有素质!”
这时我突然发现,整个大厅,除了黑色,就是深蓝。我也注意到,母亲和姑姑,又不知道趴在谁的肩膀上痛哭着,而她们身边,也总围着几个女人,不停的那一团揉烂的纸,擦擦眼镜下滑落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一位西装革履,胸前戴着一块塑料牌子的工作人员,走到祖父面前,“老先生,化完了,您看看,需要什么调整您说。”
祖父的胳膊突然水平在空中举成了一个直角,我赶紧撑着那只胳膊,把爷爷扶起。大伯却走过来说,“爸,我去看看就行,您一会儿再看吧,别忍不住了。”大伯说完一头扎进了幕布之后。
祖父没有言语,慢慢的又坐了下来,我始终寸步不离。
就在大伯走进幕布之后,似乎就是一瞬间,幕布拉开,八个工作人员,就像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躺着的是祖母。但是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面庞。八个人把小车抬下主席台,然后走到中央,为首一人轻轻拉开水晶棺的盖子,然后回到小车旁。这时我才发现祖母的身下还有一个托盘,几个人撑起托盘,把祖母稳稳的、慢慢的放进了水晶棺,临走还不忘扣上了盖子。
接着这八个人分工明确,小车很快就不知道藏到了哪个角落,然后很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一些围栏,在祖母的身旁架起了一圈卫士,避免人们靠得太近,打扰了她的“睡眠”。
父亲亲自在入口处维持秩序,经过了半个小时,人群慢慢的被归拢成一个方阵,虽然不是很整齐,但也像极了新生入学的样子。我看着那群陌生人,不知道这里面的人,有多少,让祖母曾为他们操心。想到这里,我竟比父亲还要恼火,甚至默默的诅咒,为什么死的不是这里面的人?
然后这场追悼会算是步入正轨了,这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是二哥,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姥姥没了。”然后他跪在祖父面前,和祖父紧紧的抱在一起。祖父左手拍打着二哥的后背,右手摸摸他的头,“起来吧,你姥姥要心疼的。”
这样,二哥才用袖子擦干了脸,和我一起站在祖父的身后,一起面对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领导说的悼词。那悼词念了很久,因为我觉得我的手指已经冻得不会弯曲。但是那悼词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他确实念准了祖母的名字,柳念茹。只不过,台下的人,又有几个人能记得、会记得?
后来,大伯他们都来到了祖父的左侧,按照长幼之序排成一排。然后那个方阵,就像游客一样,整齐的化作一条长蛇,纷纷向我们全家致意。祖父坐在椅子上,摘下手套,和每一个人握手,而我和二哥,则在身后像每一个握手的人鞠躬致谢。
每一个握手完的人走向大伯他们的时候,时不时还会和其中的某一人或者某两人痛苦的抱在一起,这样,往往后面的人只好绕过去。整齐的队伍很快就变成了长了囊肿的血管,越来越错乱。我和二哥也慢慢的从九十度鞠躬,变成了八十度,甚至七十度。但是我俩尽量坚持,因为不用语言的交流,我们也知道,能为祖母做的事,不多了。
等到这人群慢慢的离开家属,到水晶棺那里转了一圈,就算完成了悼念,无声无息的走出了大厅,厅外的汽车引擎声,也慢慢的传进了大厅。
直到人群全部离去,大厅回归于彻底的安静,我和二哥才慢慢的搀扶起祖父。工作人员早早过去,把围栏以及地上的菊花都拿走,因为我们这些人是可以近距离接触的。母亲被父亲搀着,姑姑被姑父搀着,两个人都斜坐在大理石的地面,此刻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婶没来,大娘是唯一一个保持镇静的。
祖父慢慢的走到祖母的旁边,缓缓的摘下帽子,拿掉手套。一只手轻轻搭在水晶棺上,就像轻轻摸着祖母的额头。祖父看着祖母,然后看向远方,对着空气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孩子们都好,你也不用操心了。去了下面,不要跑远,省得我找不见你。”说完,祖父又看着水晶棺,轻轻的拍了拍、摸了摸,然后默默的走开。
我和二哥搀扶着祖父,坐回椅子里,后面的所有仪式,祖父都没有再参与。我们俩静静的守在一旁,祖父直到离开,都忘记了戴上手套和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