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工代兵（十一）

郭复、王辰、老鹰，在偌大的济南城里虽没有找到李忠孚，可他们毫不死心，又在济南周边的县镇、村屯，小心翼翼地盘桓了数日，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老天爷开眼。可老天爷就是对他们毫无眷顾，李忠孚的音讯不禁半点全无，口袋里的钱却先见了底——只剩下徐先生给他们的那块银元了。

此时此刻，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块银元上。

郭复在手里掂了掂，看着他们俩：“要是正面，咱就离开济南；要是背面，就留下来继续找。”

老鹰愁眉苦脸地说：“咱还是赶紧走吧，找了这么些日子都没个人影。再说，通缉咱的告示已经上了报纸，这几天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要再这么下去，李忠孚没找着，我就先疯了。”

“瞅你那点儿出息！”王辰嗤笑道，“越怕啥就越来啥。你要是整天想着挨抓，到时候第一个进监狱的准是你。”

老鹰急赤白脸地吼道：“你个死王八，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王辰见把老鹰气炸了，觉得占了便宜，就把话头一转：“行了！我懒得跟你吵，咱还是听二当家的吧。”

“不是听我的。”郭复朝天指了一下，“是听老天爷的。”

老鹰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天天念叨，让老天爷保佑咱早点儿找到李忠孚那个王八蛋，可现在也没见着个鬼影子。要说听他的，我看这事可不把握。”

王辰哼了一声：“那是你心不诚，咋还怪起老天爷来了？”

郭复呵呵一笑：“这就叫：口称老天心散乱，喊破喉咙也枉然。”

“二当家，你咋总向着他说话？”老鹰一脸的不乐意。

“行了老秃子，别啰嗦了。”王辰横了一眼老鹰，冲郭复说，“二当家，抛吧！”

郭复用力向空中抛出银元。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银元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耀眼，让三个人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须臾，只听“啪嗒”一声，银元掉在地上，三个人同时蹲下，朝地上望去。

“是正面。”王辰眼快，先叫道。

“正面好，正面好。”老鹰像个孩子似的，眉开眼笑地说，“我作梦都想离开这个鬼方吧。”

王辰见老鹰如此开心，就故意朝郭复眨了眨眼：“二当家，我看还是三局两胜——再扔两把。他不是说老天爷不灵吗，咱就照顾照顾老秃子。”

没等郭复答话，老鹰一把从地上捡起银元：“鸟！？老天爷给你指出路了你就得走。”

王辰一本正经地说：“要不这样，剩下的两把你来扔。你要是心诚，再扔一百把也还是正面。”

“你自己玩儿吧，爷爷没工夫陪你了！”老鹰哼了一声，把银元揣到自己口袋里，不再理会王辰掉头就走。

王辰望着老鹰的背影，朝郭复笑道：“二当家，你看老秃子那副德性。”

郭复故意和颜悦色地说：“咱全部的家当现在可都在老秃子那儿呢，他现在比老天爷还牛啊。”

“啊？”王辰的笑容立即缰在了脸上，呆了几秒钟后，蓦地朝老鹰喊道，“老秃子，把钱给我留下，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王辰不喊则己，这一喊老鹰反而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敢在鲁班门前耍大斧？老子用一条腿都能撵上你！”王辰喊了一声，举步去追老鹰。

郭复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鹰正准备加速快跑，猛然被从对面跑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定盯一看，原来是个长得黑黑瘦瘦看上去也就在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不禁大发光火，指着对方的鼻尖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奶奶的眼珠子长到脚面上啦？！”

那孩子忙不迭地鞠躬道歉：“大叔，真对不住！都怪我，都怪我。”

老鹰见对方态度真诚，心想也别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行了，下回注意点儿！别跟忙着要去投胎似的。大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下回我一定注意。”那孩子答应一声，没等老鹰再说什么，就朝不远处的一条巷子跑去。

郭复见那孩子经过自己身边时，嘴角挂着一丝诡谲的笑意，蓦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坏了！”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再看那孩子时早已没了踪影，他跑了几步撵上老鹰：“老鹰，钱呢？”

“二当家，你也太小气了，我还真能把钱昧下呀？！”老鹰边说边把手伸进怀里，谁知他摸了几把，手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忽地抽了出来，脸色大变道，“钱……钱哪儿去了？我明明放在这儿啊。”

王辰见老鹰的这副窘态，取笑道：“装，你就装吧。”

“真不见了。”老鹰一边辩驳，一边继续在自己身上里里外外地翻着。

“它还会自己长腿跑了？”王辰继续取笑道，“就算他长了腿，这光天化日的，还能逃得过咱们三个大活人的眼睛？”

老鹰觉得此时的自己简直比戏里的“窦娥”还冤，涨红了脸吼道：“我说没了就没了！谁撒谎谁是狗娘养的。”

老鹰的一系列表现，终于印证了郭复的猜测，他朝刚才那孩子跑进去的巷子努了努嘴说：

“老鹰没撒谎，钱准是被刚才那孩子顺手牵走了。”

老鹰听了郭复的话，恍然大悟：“我说的呢！整天玩儿猫，这回竟他娘的被猫挠花了脸。”

王辰也收起讥讽的表情，问道：“二当家是说刚才跑过去的那个半大孩子？”

“是小贼！”老鹰恨恨地纠正道。

“那还愣着干啥？快追呀！”王辰掉头就去追那孩子，谁知刚跑了几步就被郭复叫住了，“等等。”

“咱可就剩下那块光洋了。”王辰这时也急了，“要是没钱，咱咋离开济南呐？”

“现在肯定是追不上了。”郭复略作沉吟，“要是把警察招来反到因小失大。”

“都怪你。”王辰又开始指责起老鹰来，“一块钱都看不住，你说你还能成什么事儿？”

老鹰辩解道：“这小偷的脸上也没写着字，我怎么能看出来？”

郭复重重咳了一声：“事已经出了，怪谁也没用，咱得赶快想个法子才是正事。”

王辰知道郭复比自己的脑子灵光太多了，便说：“二当家，你法子多，你说咋办？”

老鹰也帮腔道：“是呀二当家，你拿主意吧。”

郭复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自己怀里，他真希望刚刚被偷去的不是他们三个人仅有的最后一枚银元，可现实是残酷的……

就在这时，他的手似乎碰触到了什么东西：两头尖尖的，就像一个汉字的“十”。郭复一摸到它，心中顿时大喜，忍不住拔脚就走。

“二当家，你想好去哪儿了？”王辰、老鹰快步跟上。

“当铺。”

王辰和老鹰对视一眼，忙问：“你身上还有值钱的物件？”

郭复讳莫如深地笑笑没有言语。

老鹰挠了挠秃脑壳：“你不是想把这身衣服当了吧？二当家，我说了你别生气，就你这身破烂儿，不给人家当铺倒找钱就不错了。”

郭复懒得答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王辰和老鹰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看热闹的表情在后面饶有兴致地跟着。

转过几条巷子，三个人进了一家当铺。

当铺的柜台后站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账房先生，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三个人在柜台前站定，账房先生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有生意上门，却依旧拨着手里的算盘，头不抬眼不睁地问：“几位，要当什么物件？”

郭复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递了过去：“这个能当多少钱？”

账房先生这才抬起头伸手接过，他往上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枚做工极精致的纯银十字架。外观是仿照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格吕内瓦尔德的作品《十字架上的基督》。无论耶稣的体貌和神情都与原作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功夫极深的银匠之手。

这枚十字架正是姚存义送给李忠孚的。

在马长临和野狸子火拼的那天，它被李忠孚不慎遗失在事发现场。于是，先到了马长临手上，马长临又在峄县监狱会见郭复时再次遗落，阴差阳错地落在郭复手里。此后，郭复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想不到山穷水尽之际竟然派上了用场。

王辰见账房先生只是一个劲地看也不言语，便忍不住说：“掌柜的，你到底看清楚没有？给个价呀。”

账房先生灿然一笑：“这玩艺儿……也就值个一角二角的。”

郭复不甘心地说：“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这可是十足的银。你再看这做工……”

老鹰也心有不甘地参与到讨价的行列：“是啊掌柜的，你就再给加点儿，五角吧，五角我们就当。”

“哪值得了那么多？”账房先生嘴里虽说不行，但就是不肯把十字架还给他们，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便把目光转向郭复，“这位客官，您信主啊？”

郭复摇摇头。

“不瞒您说，这玩艺儿要是放在教会那些洋和尚那儿别说一角两角，就是十元八元人家也不一定肯当。”账房先生把十字架举在眼前，叹了一口气，“可在一般人眼里，也就值那么点儿料钱。”

郭复听毕，脑子里不禁灵光一闪，瞬间就想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掌柜的，你说什么？”

账房先生说：“咱都不信主，您说这东西有什么用？”

“你就给三角吧，三角我们就当了。”王辰怕谈砸了，就取了个中间价。

账房先生摇摇头，故意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那我就吃点儿亏吧，全当开个张。”说完，朝后面喊了一声：“破银链一条，出票三角……”

“掌柜的，我不当了！”就在后面出来的伙计要收走十字架之时，郭复蓦地叫了一声。

众人都吃了一惊，王辰一拉郭复：“这……这咋又不当了？”

账房先生见此情形，忙说：“唉，算我倒霉，五角就五角。”

郭复伸出手，态度坚决地说：“掌柜的，你就是出一元我今天也不当了。”

老鹰也被郭复给弄懵了，低声道：“二当家，你没发烧吧？咱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我就没法子了。”账房先生无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把十字架还给郭复，“来的都是客，您要是想明白了就再回来。”

郭复接过，冲王辰、老鹰使了个眼色，三人匆匆离开当铺。

刚一出门，王辰便忙不迭地问：“二当家，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啊？”

“你这一会儿当，一会儿又不当的，咋？这拉出去的屎还能坐回去？”老鹰也跟着起哄。

郭复也不在意，强忍着巨大的喜悦说：“我知道李忠孚在哪儿了？”

王辰、老鹰惊讶地停下脚步。

还是老鹰沉得住气：“就算你知道这小子在哪儿，可咱没钱，也寸步难行啊。”

郭复举起手里的十字架，讳莫如深地说：“我不但知道他在哪儿？我还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卖到更高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