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工代兵（五）

今天的英国驻华公使馆显得跟平常不太一样。因为法国公使康悌，俄国公使库朋斯齐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朱尔典的办公室里。

他们齐聚在此，是为了要讨论一项对协约国至关重要的议题：中国能否正式加入协约国，从而积极的参与这次世界大战。

梁士诒已经把三万支步枪通过香港总督秘密交给了英国。与此同时，他还与好友叶恭绰利用交通银行的职务之便，通过民间渠道向协约国的各种战争基金会捐助了大笔金钱。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从英国私下接受中国援助的那一刻起，中国与协约国的关系已经实质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当初尝甜头的英国还想让中国继续秘密提供武器时，袁世凯却适时地收紧了口子。他向朱尔典表示：中国再继续暗中援助协约国是不可能的。最好是以公开的方式提供军事援助，并依靠英、俄等国的经济支持来发展中国的兵工厂，这样就能源源不断地满足协约国的战争需要。

梁士诒制定的军火援助计划，更是引起了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的高度关注。

他敦促朱尔典尽快会同法、俄两国，正式讨论中国的参战问题。这“一松一紧”的外交策略，终于将中国的参战问题，推上了三国公使的议事日程。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朱尔典、康悌、库朋斯齐对中国的参战意图心照不宣。他们明明知道中国的参战理由并不像袁世凯和他的幕僚们所宣称的那样冠冕堂皇，这华丽言辞背后所隐藏的真实动机就是想阻止日本进一步侵略中国的野心。

但不管怎样，对于他们而言，北洋政府的参战动机都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国家被外人瓜分。

经过一番讨论，朱尔典再次把中国参战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摆在了众人面前：“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日本的态度。如果日本干涉中国加入协约国，这将会使整件事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康悌表示同意：“中国政府想通过对德国宣战来阻止日本的侵略。不管这种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但它的确是存在的。”

朱尔典说：“我也这么认为。不然的话，梁士诒就不会私下要求我向日本保密。”

库朋斯齐插言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日本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中国有句话叫做‘投桃报李’。当战争结束后召开和平会议的时候，如果我们获胜了，中国极有可能要求协约国作出让步，以此作为他们提供军事援助的回报，而这种回报或许就是和日本有高度关联‘山东问题’。”

“这就是梁士诒的聪明之处。”朱尔典慎重地端起双肩，“他不希望这个消息由中国外交部传出去，而是想通过我们转告日本。”

库朋斯齐摊开双手，表示难以理解：“可是先生们，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

深谙中国官场之道的朱尔典微笑着说：“你知道中国有一部很经典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吗？”

“略有耳闻。”库朋斯齐点点头，“大意是讲魏、蜀、吴，三个国家争做中国大皇帝的事。”

朱尔典继续说：“其中有一个篇章是讲，吴国的国君孙权上表曹操，劝他自称大皇帝，结果曹操一眼就识破了对方的伎俩。笑着说，‘孙权这个小孩子，是准备把我放到火炉上烤啊？’”

库朋斯齐和康悌对视了一眼，似乎明白了朱尔典话中的含意。

朱尔典继续说：“中国的官员，几乎没有人不擅长《三国》里那些所谓的权谋。”

康悌风趣地说：“据我所知，日本人并不擅长做烤肉。如果让他们做这道菜，味道一定糟透了。”

“您的观点和我们敬爱的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先生是一致的。”朱尔典朝康悌点了一下头，随后端起桌上的白兰地轻啜了一口，“中国能够参战，对我们各国的好处不言而喻。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国，如果每个人都向协约国捐出一元钱，这个数目十分惊人。鉴于我们目前的处境，由我们三国共同向日本发出照会，来解释中国的参战原因或许更有助于这一目的的达成。”

康悌表示赞同：“中国参战不仅意味着宝贵的物资援助，更意味着所有在中国的德国商人和德国公司都必须撤离中国。这实际上就等于替我们和盟国的公司，清除了所有来自德国的竞争对手——这种潜在的利益巨大而诱人。”

库朋斯齐也喝了一口酒，却皱着眉说：“这酒的味道跟伏特加比起来，简直就像白开水。”

朱尔典摊了摊手，略带不满地说：“库朋斯齐先生，我们在西线战场的远征军现在却连这样的白开水都喝不上了。”

“很抱歉。”库朋斯齐放下酒杯，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即回到正题上，“中国参战对我们各自的利益我想就不需要探讨了。先生们，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假设我们一致支持中国加入协约国的话，日本会有什么反应？”

“一是采取善意的态度欢迎中国加入。”康悌的语气略显沉重，“或者是……他们转而加入以德国为首的同盟国——与我们为敌。”

朱尔典、库朋斯齐都陷入了沉默，看样子他们都对康悌预测的第二个结果表现得极为慎重。

过了一会儿，还是朱尔典开口打破了沉寂：“不管怎么说，中国的那份援助计划实在是太诱人了。”

康悌则更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在前线的士兵需要大量的武器和给养，这些是日本不能也不愿提供的。”

“我的祖国正在饱受着德国佬的蹂躏，我真的希望他们明天就从斯拉夫民族的土地上滚出去。”库朋斯齐见两人的看法一致，便慷慨激昂地说，“朋友们，我想，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支持中国和我们站在一起。”

“既然这样，我们的共识就已经达成了。”朱尔典站起身，沉稳地说，“先生们，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怎样才能争取日本同意中国参战。”

康悌皱了皱眉：“对不起，朱尔典先生，请允许我纠正一下——我们不是争取日本，而是怎样迫使他就范。”

由于日、俄的历史原因，早就使库朋斯齐对日本极为厌恶。听康悌这么一说，便也赞同道：“不错，你只有比这些东方小矮人更强硬，他们才会惧怕你。”

见共识已经达成，朱尔典端起酒杯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现在都应该一起喝一杯。”

康悌、库朋斯齐双双会意，三只酒杯“砰”地碰在了一起。

日置益在接到英、法、俄三国希望中国参战的照会后，第一时间将全文电传给了加藤高明。透过言辞间的无形压力，加藤高明对三国的真实意图保持了高度的警觉。他丝毫不敢怠慢，忙将电文逞交给大隈重信，希望得到对方明确的指示。

大隈重信看过电文并没有急于作出答复，而是像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他办公室里的菊花。一名侍从进来提醒他：到了练剑的时间。

大隈重信闻言起身，示意加藤高明也一起去。一行人出了首相官邸，来到设立在武德殿的武道馆。

“加藤君，我们来比试一下？”大隈重信面露微笑，邀请加藤高明和自己对练。英、法、俄三国实加的压力，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是。”加藤高明的心思虽然不在这里，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

两个人换上剑道服、带上护具，在兵器架上各取了两柄竹刀。加藤高明紧握竹刀，目视着大隈重信，大隈重信也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时间渐渐流逝，两个人只是缓缓移动着步伐，谁也不肯主动出击。

大隈重信笑了笑说：“加藤君，放马过来吧！”

“那我就先发制人了。”加藤早已不耐烦了，听了对方的话，便双腿交替前移，手中竹刀高高举起，朝大隈重信头上击去。

大隈重信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就在加藤的竹刀即将击在自己头上时，突然出刀刺向加藤的面部。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居然后发先至，“嘭”地一声闪电般击中了加藤高明的面部。虽然隔着护具，加藤高明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加藤君，先发未必可以制人呐。”大隈重信一击得手，便不紧不慢地说，“面对对手，要身定而心安，身动而心不乱，心不被身所牵，身不被心所制。”

“阁下教训的是。”

大隈重信精神饱满，周身散发着一种只有年轻人才具有的活力，晃了晃竹刀，高声说：“打起精神，继续来吧。”

“您要小心了。”加藤高明这次改变了战术，不再使用大动作，而是朝大隈重信的面部虚晃一招，然后朝他的腹部挑击过去。

大隈重信似乎早就洞悉了对方的企图，他先是格挡开加藤高明的攻势，反击的招式也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他先是刺中加藤高明握刀的一只手，然后轻喝了一声，手中的竹刀向上斜挑，又正中对方喉部。

大隈重信这一击让加藤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不由再次出声：“阁下，加藤又输了。”

大隈重信摘下面部的护具，微微一笑：“加藤君，你知道这一场你输在什么地方了吗？”

“阁下刀术精湛，加藤甘拜下风。”加藤也摘下护具，恭敬地答道。

“以威合敌，以势胜敌。”大隈重信随意走了几步，“这一局你输在了‘威势’上。”

“威势？”

“不为对手的行动所左右，身不动而能压制对手，谓之威。”大隈重信讲解道，“身若动而压制敌手，谓之势。威是静，势是动。实来实应，虚来虚应。”

加藤高明似乎从这句话中领悟了什么，眨了眨眼睛说：“阁下的意思是，我们同样可以用威势战胜西方那些对手？”

大隈重信点头：“英、法、俄三国的提议如果被我们采纳，将会直接导致四万万中国民众的觉醒。中国的目的很明确，他们想借助参战，把山东问题提交给由战胜国主导的战后和平会议解决，试图以此来摆脱我们的控制。”

加藤高明说：“是这样的。袁世凯正在秘密地实施向协约国提供军火的援助计划。加藤担心当战后和平会议召开时，中国一定会要求协约国作出让步，以此作为向协约国提供军事援助的回报。而这种让步，当然就是帝国在山东的利益。”

“伟大的武士西乡隆盛有一句格言：‘面对困难，必须自己创造机会。’”大隈重信再次带上脸部护具，挥舞着竹刀做了几个砍杀动作，“加藤君，你准备怎么答复他们？”

加藤高明坚定地说：“我决不会让任何有可能损害帝国利益的行为出现。”

大隈重信故意用一种愉悦的语气说：“可不要任性逞强啊。”

“阁下请放心，加藤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加藤高明充满信心地说，“中国的《孙子兵法》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

“说得好，加藤君。”大隈重信哈哈一笑，“我们再来比试比试？”

“恭敬不如从命。”加藤高明也再次带上护具，朝大隈鞠了一躬，两个人再次拉开架势战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