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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2005年,4月4日

作者:夏白桦 | 发布时间 | 2018-02-05 | 字数:2990

我感觉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被无数只温暖的手臂环抱着,身下被无形的气流托举着,不论我怎么翻身,怎么折腾,永远都是一种最惬意的感受,从未有过的感受。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我肯定不愿意离开。

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时吃痛,睁开了眼,赫然发现,那个硬邦邦的东西,竟然是母亲的手。而我的身下,就是父亲车里的座垫,身上,是父亲的大衣。我还躺在太平间的地上,可我又怎么会睡着了?我怎么这么不孝顺,意志力怎么会这么差?

“起来吧,和你爸去爷爷家拿点东西。”母亲的眼睛完全肿了,肿的就像是一颗葡萄中间切开了一条缝,她就靠那条缝隙感知这个世界。

但是我却注意到,往常的她嘴里的“奶奶家”,从这一刻起,成了“爷爷家”,相信往后,这个称呼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没有揉眼睛就看清了这个世界,面前的冰柜依旧陈旧的立着,连一丝寒气都不曾泄露出来,完全隔断了两个世界。只是那浅浅的绿色,在如今看来,多了一些淡淡的黄,就好象尸体上没有生气的皮肤。

我还在纳闷这是几点,为何灯光把这里照的恍如白昼。父亲在和大伯的交谈中,抽空向我喊了一声:“赶紧起,睡的可够了!”

我赶忙爬起,而距离我的头发不远的两支白烛,不知道换了多少根,只见下面的蜡油,就像无数的泪水凝固在空中,撑起了那两点微弱的火苗。我又看了一眼那个看不透的地方,为何这个夜晚没有传说中的托梦,难道是因为祖母认为我表现的不好吗?

原来时间已经到了早上的七点半。后来,我和父亲、大伯开车来到“爷爷家”,我和大伯先上楼,父亲还在后备箱里不知道翻腾着什么。

但是,家里的大门却大敞开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刚走进门口,就看到客厅原先的家具,全部被靠墙贴着,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中间是一张祖母的黑白相片,黑色的相框。那是过年全家福里,祖母的头像被截取了出来,她笑得那么慈祥、那么灿烂。

这时,大伯的右腿好像消失了,身上还抗着一座山的重量,朝着我的身体压了过来。我赶紧把身体顶上去,尽量把大伯扶好。

此时,角落里蹲着的小叔也冲了过来,我俩一左一右把大伯稳稳的扶到一把椅子里做好。此时,从祖父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悉悉簌簌的说话声,大伯问:“谁来了?”

小叔说:“村里的人吧,听说咱妈不在了,正和咱爸商量怎么把咱妈弄出来,拉回村里面下葬。”

大伯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突然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快去,拦住你小哥,他还没进来。可不敢让他当着咱爸的面,和老家的人起了冲突。你小哥这会最见不得老家的人,毕竟咱妈就是。不说了,你快去!”

但是没想到,很快小叔就跟在父亲的身后进来了,父亲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

大伯说:“红伟,老家来人了,你可不敢发脾气啊,不搭理就行了。”

父亲嘴里还叼着一支没点的烟,瞟了我和大伯的方向一眼:“知道。”然后把手里的袋子给了我,“儿子,去给你奶奶摆上。”

我拉开袋子一看,里面都是些苹果和香蕉,上面还沾着少量的水珠。

父亲没有闲着,赶紧走进厨房拿出了三个洁净的盘子,又在水上仔细冲洗了两遍,然后和我一起,把苹果摆成“小宝塔”。然后拉着我,走进祖父的卧室。

祖父穿着灰色的线衣,正坐在床上,对面三个老人,坐着从客厅搬来的凳子,看到我们父子进来,其中一个向我父亲说了声“红伟来了啊。”

我注意到父亲没有搭理对方,而是安静的坐在了祖父的身旁,我坐在另一侧。我低着头,发现祖父的手慢慢的伸到我的面前,两只手捧着我的右手,轻轻问:“给奶奶守灵了?”

我不知道为何,不敢抬起头。我担心四目相对的一刻,总有一对眼睛会挡不住泪水的侵略。只是低着头,轻轻的点了点。

“好,好孙子。”祖父的声音透露着沙哑,好像有一个棉球堵在喉咙里。而我诧异的是,为何我直到今天才注意到。我肯定祖父的嗓子变成这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叔叔唉,我觉得咱明天,就把我婶接出来吧。在医院放的时间越长,人家越不给你办,现在市里都是让火化了。还好红伟兄弟几个都有本事,赶紧托托人,省得夜长梦多。”

我看着这个人,感觉年纪比祖父还老,怎么管祖父叫叔叔?

“哥唉,我妈的事就不劳你们操心了,你们都年纪大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随后我们定了日子再通知你们。”父亲对这个白发老人的称呼算是坐实了辈份,那我岂不是要叫大伯?

“红伟啊,这个事你得听你爸的,还是应该回村里下葬。咱村那可是风水宝地啊!你瞧瞧你爸,你瞧瞧你们兄弟几个,都是祖先庇佑!以前女的都不让葬,但是你妈,我婶对咱们村里有恩,咱们才破例,为的也是保佑后面的孩子们。”说这话的时候,这位不知名的大伯饶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然而只让我感觉到了厌恶。

我忘记了场合,只觉得站在祖父身旁,我一直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土葬占用耕地,是违法的,国家提倡火葬。”

“杨正,闭嘴!再说话出去!”父亲严厉的瞪着我,但是我的手上,却感受到了祖父轻轻的拍打。我明白,以往父亲教训我,祖父也这么干过,意思是“别和他一般见识”。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啥也不懂!”这位大伯蔑视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祖父说,“叔叔,你放心吧,把咱婶拉回去,我们一定给办的风风光光!让我婶走的潇洒、漂亮!”说到动情处,激动的差点用屁股跳起来。

我斜着脑袋,穿过祖父的下巴,看到父亲的脸,似乎有一条虫子在皮肤下蠕动。父亲不紧不慢的说:“大哥唉,现在时代不同了,不讲究那些老迷信。具体的安排,等我姐一会儿回来,我们兄弟三个,连上我姐,再和我爸定。肯定要听我的意思嘞,放心吧。你们咋来的?用不用我送你们?”

三个老头好像听出了父亲的话外之音,三个人互相搀扶着起身,“那我们先回,我们坐班车走就行。叔叔唉,节哀啊!”

父亲走出去送他们,接着大伯和小叔也走了进来,坐在刚才他们坐过的椅子上。大伯第一次,准确的说是在我眼前,第一次当着祖父的面,抽起了烟。

后来等父亲回来后,兄弟三人坐好,祖父正要说话,父亲提前说:“杨正,去外面看看有人来了没有?来人的话,喊一声。”

我刚要从床上滑下去,祖父拉着我的手却暗暗使了一把力气,令我不忍心抗争。“没事,让孙子们听听也行,他代表了。”祖父轻轻咳了两下,“你们仨是什么意思?”

大伯把烟在鞋底磨灭,看着祖父床边的鞋,“我觉得火化就行,不听村里那些人瞎折腾。他们就是为了拴住咱妈,让咱没事就回去看看。一旦葬回村里,万一要是看咱家不顺眼,去坟上动两下,谁受得了?我不同意回去!”

小叔轻轻推了一下父亲,父亲才不再愣神,“爸,您是什么意思?”

小叔也紧跟着说:“就是,爸,我们先听听你的意思。”

祖父轻轻把玩着我的手指,只可惜这之手,有点脏。“其实啊,本来,虽然我是党员,接受的新教育。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很犹豫。我总觉得,把你们的妈烧了,就是让她多遭一遍罪,我这个心里头,狠不下心啊。”祖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在两眼上贴了一下。

大伯不知道是不是为刚才的鲁莽而懊悔,此刻也把头埋到了两个膝盖之间。

“但是了,我又想了。”我知道祖父看了我眼,因为我感受到了他鼻子里呼出的气,有些热、有些湿。“我们老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想给你们找麻烦。万一你妈葬在村里,你们清明还得回去,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回去。而且将来政策怎么变还不知道,万一村里偷偷葬也不让了,我和你妈就分开了。”

祖父轻轻吸了一口气,更让我清楚的听到,他的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但不是痰。“所以,我也同意,就火化吧。在市里面,挑个好一点的墓,买两块,把我的地方,提前留下,不要到时候被别人抢了。”

我低着的头,正好看见,父亲兄弟三人的脚下,都有泪水在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