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返乡之路

张华在县城的酒店，下午五点左右，矿上的大巴车开了过来，把这十几个工人统统拉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赫然还有周队长。张华自然不例外的坐了上去，按照安总的信息，他需要把每一个人都平安的送到家里，而且强调是“亲自”。

任由这辆车在路上晃悠，工人们在后面坐着玩着各自刚刚“回归”的手机，张华抱着一肚子的疑惑和周队长靠坐在一起，“周队，最后定了个啥？”

空调车里不允许吸烟，周队长干咂巴两下嘴，“没啥，董事长让我把这几个兄弟带回去避避风头，工资照算，等这事缓过去了，再回去上班。正常，以前也遇过这事，各个矿的处理方法都差不多。咱矿还算好的，以往都是让我们自己走。”

下午的时候，周队长也看到了那具尸体，心痛之余，却也没有更多的表达。毕竟，跟着他的这帮老兄弟，又有几个浑身上下是完整的？

张华悄悄向后扭了一下头，发现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才接着问：“那，那几个人怎么说的？”

周队长此时不免低下头，因为张华在查询失踪名单的时候，赫然发现周队长的四弟也在其列。张华也察觉到了周队长的不对劲，赶紧道歉：“周队，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也是关心下兄弟们。人已经没了，能给个好说法也算吧，比什么都没有强。”

周队长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张华的说法，“董事长交代了，一人一百二十万，另外一人一个进矿名额。我兄弟他们的婆姨都是村里的，没上过学，过来有个工作，也是个办法。”

但是张华知道，这个名额可不是什么吃香的岗位，很有可能就是刷碗的或者扫地的，再不然就是门口当保安。毕竟放在办公室，连电脑都不会用，也不现实。“周队，您别太伤心了。”

周队长虽然眼睛透着血丝，“没事，干这个的，都有准备。咱就是这个命啊！”似乎说几句话能够舒缓他心中的郁结，“为啥我们村里面家家户户都要生男孩，不是我们重男轻女，实在也是没办法。难听点说了，只要能养活得起一个，后面的怎么扯不大。”

张华想起了最近都在讨论的二胎话题，自己的父母也曾建议自己趁年轻，赶紧生。张华想起自己那个远在海外的媳妇，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音信了，怎么生？说两句话能怀孕啊？

周队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二年工作太难找了，咱就指望着这一膀子力气，还能挣两钱。还是煤矿挣钱多啊，一个月下井好歹能拿个六七千。我村里一个老舅家小子，在面粉厂装货，一点不比我轻生，一个月才挣三千多。女人们呢，就算你能受得了这个罪，国家已经给你限定死了，就不让你挣这个钱。”

张华心里明白，帐从来不能这样算，但是不能说。随着大巴车越开越快，窗外的景色也变得更加模糊，多看两眼，都会让眼睛眨个不停。几年前，也是这条路，张华亲自把这些人带到了矿上。如今，他又要亲自把其中的一部分带回去，想来，这难道就是命运？

这一路，还有很长，两个人说说话，或许能让时间过的不是那么煎熬，“周队，您家里几个孩子？”

“三个，前两个都是小子，最后是个姑娘，不生了，够了。”周队长此时打量了一眼张华，“张科长，你们城里人，其实生不生，无所谓啊。知不知道为啥我们一家都是兄弟好几个？”

张华：“村里都是这，男丁多，就显得这个家有劲，别人就不敢欺负。而且下地干活，有事都能互相帮衬。女人一旦嫁出去，就不好使唤了。”

周队长摇头说道，“你不懂啊！现在种地就是个赔钱的买卖。是，国家已经把好多税都给免了，也有很多补贴。但是张科长，你自己说，一亩地能挣几个钱？收成好的时候，一年也就几千块钱，还不抵你们城里人租三月房子来钱多。我们那穷地方，一户七八口人才两三亩地，这能指望上？”

张华的父母至今还在老家务农，只不过不依靠那个维生，其中的心酸虽没有目睹，但也有所耳闻。何况每年的秋收时节，自己还总要带几个同事回家里帮忙。

“而且，现在村里面那学校，真的不行！我去听过两堂课，那真的就不能和城里比。我家老大那个班主任，以前就是我同学，那个屌货，以前学习还不如我了，他能教的了孩子们？他就是个毬毛！咱就是农民，这还算好的，吃上了煤矿这碗饭。为啥家里兄弟多？很简单，上面的不在了，下面的顶上去接着干，除非死的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咱受这么大罪，为了啥？不就是让孩子们过好点，不要再受这个罪。”

张华也是父亲，他也希望让孩子到更好的环境里去生活、去成长。比如，自己努努力，是不是能把孩子初中之前送到太原去读书？将来孩子有出息的话，争取在北京和上海工作，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攒钱，争取能攒够一个首付。只不过康宝想的更长远，想把孩子带到国外去。

“张科长，你是不知道，你们梅城市那个学校，真贵啊！而且想在学校周围就近给孩子租个房子，让孩子少受点罪，根本找不上。”周队长谈起孩子，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不过这也是他和张华唯一共通的地方。

张华就这么和周队长一路聊，任由窗外的太阳落下山，任由窗外的红霞铺满天，景色再美，终究没有一人愿意刻意去看一眼。

中间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所有的工人都是匆匆去了个厕所便回到了车里，此刻，没有什么是比对家的渴望更重要的。这让饿昏眼的司机也只能匆忙的吞了两个茶叶蛋，给水杯里添满了热水，让里面的茶叶再次翻腾了两周，便继续赶路。

张华和工人们的手机在上车前都已经归还，但是张华除了接收公司接连不断的十几份紧急文件以外，就只有郭宁喊他吃饭的信息。张华也知道，此刻郭宁还被蒙在鼓里，其实要防范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省公司。相信他早晚都会知道，但是绝对不能从自己这里知道。

晚上十点多，大巴车在一片漆黑中，在周队长的指引下，开到了一个村子的路口。村子的入口处立着两个大石头墩子，像大巴车这样的，肯定是无法通过的。周队长让张华坐在车里稍后，他则带领着十几个人下车。

本来张华也想进去送送，但是想到那七个人，心里感到害怕，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周队长的弟弟。万一有个年迈的老婆婆冲出院子抱着他的腿，他又该如何收场？何况在这陌生的环境，就像在那无光的井下一样，少了一个人，谁又会花那么大的力气去追究呢？张华还是选择坐在车里，像安总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进度。

很快安总回复了信息，张华看了一眼，无奈的苦笑。

张华闭着眼在车里打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又被人推醒了，睁开眼，是周队长。周队长嘴上叼了根抽到一半的烟：“张科长，下来吃口饭吧，都送回去了。放心吧，家里给预备着饭呢。”

张华拿出手机，打开了那条信息让周队长自己看。周队长接过手机，看到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要求：把工人放下后立刻返程，明天县里要来矿上调查取证。你和周队长回来后立刻到经理办公室。

周队长看一眼张华：“那也吃口饭再走吧！”

张华觉得好像自己对面前的那个村子有亏欠一样，虽然他喜欢村子里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此刻，脚底似乎被七只血手紧紧抓着，抓得他吃疼，想张开嘴喊叫。但是又有七只血手蒙着他的眼、堵着他的嘴、塞着他的耳。他只能疲惫的说：“您去吧，我累了，赶紧睡会儿。”说完就横着身体，像个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狠狠的向梦里扎进去。

周队长独自走了出去，当他再回到车上的时候，后面站了一排送别的人，有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女人，手里牵着几个孩子。当车开走，周队长看着那一排人扭头的时候，才有两颗豆大的泪水，滚到了嘴角。很苦、很咸、很涩。

当天晚上，郭宁确实收到了这一天的工作汇报，上面只字未提任何演习。只是强调，各生产部门，从即日起至年后十五，一定要狠抓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