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四)
仪式非常成功。
省民政厅来了人,市委副书记、宣传部长、民政局长也到了,县里的书记、县长、宣传部长、民政局长全来了,加上秘书和记者,总共有二十来人,乡里大小干部更是到了很多,一时,小黄村这个偏僻而寂寞的无人小村热闹了起来。
议程一如往常,和祥县委的郑书记主持,省市县乡领导都献了花圈,全体人员在碑前三鞠躬,邻村小学的三十来个小学生一起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之后,省市县领导分别讲了话,王忠祥介绍了五位牺牲战友的事迹,之后韩成龙也发了言。领导们发言时,无一例外都对王忠祥与韩成龙夸了一番。
仪式结束,领导们在纪念碑前合影,韩成龙躲到了一边去。王忠祥高声叫道:“成龙,来来。”领导们也一片声地叫韩成龙,县里郑书记还过来拉他,韩成龙方才半推半就到了中间去。这边的事儿办完,众人又一起进村去看了修好的那个院子,然后,大伙儿准备返回县城去,郑书记一边走,一边与王忠祥几个说着话,说县里已是安排妥当,请他们回去时,到县宾馆一起就餐。
王忠祥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怎么了?”郑书记觉得有些意外。
王忠祥说:“我想去成龙的饭店吃,他那儿的全羊和元帅鸡,还有炒豆腐渣,干豆角炖肉,小米南瓜饭,对我的口味,在城里轻易吃不到的。到了这儿了,我得到他那儿解解馋去。”老爷子嘴上虽是这么说,其实内里却是不大喜欢跟这些官员们坐在一起,他们说话自己插不上嘴,又烦他们又敬又陪的客套,拘束得难受,不如在韩成龙这边吃着舒坦自由。
市里的杨副书记说:“老爷子这么一说,我都馋了。”
省民政厅来的张主任听了,也来了兴致,哈哈笑道:“是吗?杨书记,这个炒豆腐渣,还有干豆角炖肉,我从来没吃过,要不我也失礼一下,你们到宾馆去吃,我跟老爷子开开眼去?”
杨副书记也笑了起来,说:“你去哪儿,我自然都得陪着。”
众人都笑起来。郑书记说:“我看咱们几个干脆统统转移阵地,都去韩成龙那儿,让记者跟秘书们到宾馆那边吃去。”又转向韩成龙问:“成龙,欢迎不欢迎?”
韩成龙连声答应,说:“我通知店里,让他们留房间。”说着拔腿就跑,他要从乡里打过电话去,让人转告李天凤赶紧准备,却听张主任在后边吆喝:“不用特别准备,就上老爷子说的那几样就成。”
到了祥和饭店,虽然只是十几个人,但有一溜儿小车停在了和祥饭店的门口,很是显眼。
韩成龙亲自下厨,好一阵忙活,菜端上桌去,众人吃到这些东西,自是觉得口味一新,连声叫好。做过几个重头菜,李天凤把活儿接了过去,韩成龙就去给领导敬酒。
领导们在会上赞过了韩成龙的思想境界,在酒席上又赞起他的手艺来,韩成龙自然心中十分得意,可嘴上还是连声谦虚,恭恭敬敬地请领导们“多提宝贵意见”。郑书记说了,饭菜做得有特色,色香味都不错,有一点尚需改进,就是饭店外边的牌子做得太小,挂的地方也不显眼,应该请名家题写店名,把牌子做得大大的,竖在屋顶上,让从门前过的人和车,老远就看在眼里。众人听了都说这个意见好,又议起请谁题字的事儿来,市委办公室的李主任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杨副书记就是个书法家,字写得着实漂亮。众人当下一致推举杨副书记题写店名,杨副书记一点儿也没推辞,马上点了头,韩成龙立刻敬了酒。从房间里出来,吩咐李天凤马上安排人去买笔墨纸张。
这顿饭,众人吃得浑身舒坦,吃完出来,厅里已是摆好了纸墨,杨副书记打头,挥笔题写了店名,一笔行草果然龙飞凤舞、气势不凡,众人全都连声喝彩。韩成龙又请到场的其它领导题词,众人也不客气,借着酒劲儿,嘻嘻哈哈挨个上前,每人都题写了一张,写的全是诸如:“宾至如归”、“更上层楼”之类的好词儿,就连王忠祥,也提笔写了一个大大的“龙”字。
之后,郑书记安排人结账,韩成龙声称是自己请客,王忠祥却吆喝由他出钱,几个一通争执,最后,还是郑书记这边结了账。
临走时,众人还在饭店门口合了影。
这事儿总算圆满结束了,韩成龙松了口气,觉得这一天神经绷得紧紧的,实在累得慌,可也实在高兴。送走了领导,进了门来,一屁股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了,眯着眼摇头晃脑起来。
李天凤赶紧端过一杯茶,眉开眼笑地夸赞韩成龙这下露了脸,饭店也出了名,说自打在这儿开全羊馆到现在,还从没来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大的官儿。李天凤说:“刚才在门口,几个老太太问我: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多小卧车啊?”
韩成龙问:“你怎么说的?”
李天凤说:“我就说是市里县里的领导,到东山里开会的。”
韩成龙啪地一拍膝盖,无比遗憾地说:“哎呀!不会说话,着实不会说话!你应该对她们这么说:省里市里县里的几个领导都是韩成龙家的亲戚,他们这是来探望他老人家的。哈哈。”
李天凤一把掐了过来,说:“你小子嘴里就是没正词儿。”
过了几天,祥和饭店的屋檐顶上竖起了好大一块牌子,上面杨副书记的题字金光闪闪,很是醒目。走进门去,省市县领导的题辞也都漂漂亮亮地装裱了,挂在了墙上。韩成龙与领导们的合影,放大如面板大小,就摆在一进门的去处。
墙上挂着的这些字,的确让祥和饭店出了名,也让韩成龙脸上有了光,而且成了避邪的宝贝。不但往日常常上门来吆喝这也不成那也不是的“相关部门”的官儿少了许多,就连小混混们也不敢随便来这儿炸刺了。
那一天,韩成龙正在厨房里忙活,李天凤黄着脸跑了进来,说几个穿喇叭裤的人吆喝着点一个油炸冰棍,看那架势像是拿定主意要来闹事。韩成龙听了自然没有慌张,只是低头想了一想,对李天凤说:“你打发人出去给我买几根冰棍来,也对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说一声,油炸冰棍立马就上。”李天凤慌慌张张地走了。不一会儿,服务员把冰棍买回来,送进了厨房,韩成龙早已准备停当,几下把冰棍的纸撕开,一手捏住冰棍的棒儿,往炸肉的面糊盆里一戳,冰棍上立时粘上了一层面糊,接着,他把冰棍往翻滚着的油锅里又一戳,发出嗤地一声响,声响没落,冰棍已是丢进了放在一旁的盘子里。眨眼间,韩成龙一把抄起了盘子,一溜烟地出了厨房,到了厅里,李天凤往一张桌子那边一指,韩成龙知道是谁点的这“菜”了,几步到了跟前,往那桌子上一放,说:“油炸冰棍来了。趁热吃。一盘二十。”那几个人正在嘻笑,猛地见了自己点的新鲜玩意儿都愣了,伸着脖子打量了一番。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歪着脖子说:“二十?哥们儿,有你这么坑人的吗?”韩成龙说:“油炸冰棍就这个价。”说着抱着胳膊往前挪了一挪。“粉刺”露了要站起来耍横的意思,另一个却一把将他拖住,笑着对韩成龙一抬手说:“哥们儿,二十就二十,你忙你的去。”本来韩成龙已是做好了开仗的准备,没想到战事未起,对手就递了降书顺表,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不过也对这几个加了提防。可这伙人最后吃完了饭,老老实实交钱走了,竟是连阔起嗓门吆喝一声也没有,韩成龙觉得很是蹊跷。过了一会儿,李天凤进了厨房来,对韩成龙说:那几个人里边,有一个指划着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字鬼鬼崇崇地嘀咕了半晌,之后另外几个便安稳了。韩成龙一下就明白过来,这几个家伙看到了墙上的字,也知道了是什么人写的,他们肯定以为这饭店的关系不一般,所以才没敢惹事儿。
反正祥和饭店的买卖越做越好了。县上郑书记有时没公事应酬,就带着司机来这里,吃顿全羊、豆腐渣,县机关上的人也断不了来这儿请客聚餐,祥和饭店红火了起来。有时客人来晚了,就没了座位。韩成龙就在院子里摆上几张小桌子,招待那些三两个一起来吃饭的客人。饭店里又新招了一个厨师,一个服务员。
这天,送走了最后一拔儿客人,拾掇利索,那个厨师跟服务员都回家去了,店里只剩下了李天凤与韩成龙两个,李天凤把一天的流水拢了一下,看看赚了不少,一阵高兴,对韩成龙说:“要是这么干下去,咱们可发大财了。”
韩成龙却是一派雄心勃勃的神色说:“眼窝子不能这么浅,这才几个钱呀。往后咱们饭店要跟那个谁说的那样:日进斗金。那时,你还不得半夜爬起来笑上半小时再睡?”
李天凤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我这就很满足了。说起来,全是靠了你。”
韩成龙摆着手说:“哪里哪里,是我们干部群众团结一致,共同努力的结果。”
李天凤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如今跟当官的混熟了,也学会打官腔了。”
韩成龙大笑。
李天凤又说:“你小子呀,做起事来猛一看一点儿不靠谱,可三弄两弄,还真就弄成了,说来还真有点儿像海军的汗衫——满是道道。”
韩成龙十分得意:“那是。这叫本事,知道了吧?往后得听咱韩某人的。”
李天凤说:“不是一直都听你的吗?”
韩成龙一想,还真是。李天凤虽是泼辣性子,但大事上全都依了自己的主意,这点韩成龙很是喜欢,在饭店里这一阵干得也有劲。当下韩成龙又说:“好好,我又有一个新主意,你也听吗?”
“哈,你还真会顺杆子爬。啥新主意?说说看。”
“就怕你不答应。”
“怎么一下吞吞吐吐地成了个娘们儿?该不是什么坏主意吧?只要不是去戳老虎屁股,我都答应。快说快说。”说着话时,李天凤又伸过手来,要使她的独门绝技:掐。
韩成龙赶紧笑着告饶。李天凤停了手,就听韩成龙说:“我有意把咱们南边那个院子盘下来。”
这个院子李天凤倒是熟悉,它与祥和饭店只隔着一堵墙,原先由一个老太太住着,后来老太太去世了,他的儿女们都住上了单位分的新房子,所以这儿一直空着。
“盘下来? 盘下来做啥?”这事儿太大,李天凤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祥和饭店如今红火了起来,咱们要趁热打铁,赶紧扩大规模。”
“嗯,怎么弄?”
“我已是仔细算计过。南边这个院子要是买到咱手里,现有的三间西屋,稍微改造一下就能接待客人。那边的西屋与咱们这屋之间,还有不到两间屋的空当,正好把这空当的外墙拆掉盖成大门。咱们把这屋子朝街的这门堵上,跟那边一样,改成从大门进院子,从院子进屋子。到时,两个院子都成了咱的,中间的院墙自然就拆掉,两个院子合成一个,那就宽敞大发了。我们在那边靠南墙的地方也建上一排房间,跟咱这边对着门。在院子东边靠墙,也建上几个。这样一弄,祥和饭店,四周全成了房子,中间是一块空地,像个大四合院,真正有了饭店的样子了。如今,咱们屁股大小这么个去处,名义上叫饭店,实际上也就是个饭铺子。”
李天凤呆了半晌,说:“好是好啊,可得花不少钱呀,咱们从哪里淘换呀?”
韩成龙说:“这个我也想好了,借。”
“那得好几千吧,咱们一下子背上好些债,到时还不上可就麻烦了。”
“只要买卖保持现在这个热乎劲儿,我觉得不用多久就会还上的。”
“我觉得……这样干下去就成,稳稳当当的,也不错的。”
“一个小水湾,到底翻不起大浪头来。现在这样倒是撑不着也饿不着,可要想赚大钱就难了。”
“我也是怕绊个大跟头,到时候爬不起来。”
韩成龙早就估计到李天凤不会痛快答应,听了这番话还是有些不高兴:“没事,这事我一个人担着。到时借的钱还不上,我扛着。”
李天凤又说:“要不咱们租人家的?这样也稳当些。”
韩成龙摇头说:“我也想到过租,可只要是租,咱就不能对人家的院子动大工程呀,我之所以要买过来,主要还是想多盖些房子。”
李天凤低头想了半晌,说:“罢了,我跟你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了,你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跟定你了。”
韩成龙说:“亲爱的李姐姐,这又不是上刑场,用得着像这个这个……海誓山盟的?你想想,买过来的房子又不长腿,跑不掉的。不行咱们就再转手卖出去,不会有啥大事的。”
“唉。”李天凤说,“反正到时我没了饭吃,你得养活我。”
韩成龙当下拍着胸脯子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往后,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老婆,有口干的不会让你喝稀的。”说完这话,哈地一笑转身就跑,跑出四五步时,身后边一个笤帚打了过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到了第二天,得个空儿,韩成龙出门去打听了一番房价,回到店里刚一进门,李天凤便迎上前来变颜变色地说:“坏了坏了。”
韩成龙忙问出了什么事。
李天凤说:“真是烧香引来鬼了。你看中了的南邻那个院子,有人在咱前边下手了。”
韩成龙一愣,脱口问道:“下手了?”
李天凤说:“午后我出门去买味精,看到几个人在南邻门前指指划划的,凑过去一打听,原来是这伙人租下了那儿。”
韩成龙咳了一声,连连埋怨自己心思动晚了,让别人得了个大便宜去,又问李天凤:“你没打听一下,他们租了这房子要干啥吗?”
“打听了,他们也是要开饭店。”
一听这话,韩成龙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暗道:来他妈打擂台的了。就听李天凤又说:“他们肯定是看咱这店红火起来,想来这儿沾咱的光。”
“沾咱的光倒是小事,只怕还要往咱锅里伸勺子。”韩成龙站在那儿咬着牙皱着眉想了半晌,说:“哼,打得好算盘,没那么容易!”
“你有办法?”
“有!”
“啥办法?”
“你等着瞧就是。”韩成龙嘿嘿冷笑了两声。
这天,将近半夜时分,祥和饭店南邻家忽然传出一阵怪叫声,这叫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一会儿像猫头鹰叫,一会儿又像公鸡打鸣,一会儿却又像老太婆在呜呜地哭,一会儿又成了老头子哑着嗓门哈哈地笑,那声音很是瘆人,让人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有人还看到。在这院子里,晚上有蓝莹莹的火光一闪一闪的,连续几日都是这样,一时,和祥县里传开了,这个地方出了邪物。
李天凤知道是韩成龙搞的鬼做的怪,却憋住笑没对外人露半点风声。有客人来打听这事,她也装出一脸惊恐的模样,一个劲儿摇头,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客人见了,更是认定这事儿真有。有的觉得好玩,有的却有些害怕。韩成龙跟李天凤暗暗发笑,两人断定:过不了多久,那个租户就缩起脖子走人。没想到的是,那个租户也不是个寻常角色,这天竟请了个高手来到这儿,说是要捉鬼拿妖,又烧纸又放鞭地闹腾了一场,到了晚上,还带着几个人在院子里住了一宿,韩成龙保险为上,没敢再行动,这事自然就平息了。
那边做事也利索,接着就动手施工,很快便干得有了些模样,估摸没几天就要开业。正好这天李天凤一个亲戚家名叫王小芳的姑娘来到祥和饭店,想在她这儿当个服务员挣碗饭吃。韩成龙灵机一动,俯到李天凤的耳朵边上嘀咕了半天,李天凤又俯到王小芳的耳朵边上吩咐了一番,并且送了她三十块钱。王小芳姑娘心领神会,立马到南边的饭店去报了名。正好,那个饭店缺服务员,当下就把她留了下来。这下,韩成龙在那边安上了一个眼线。
南邻新开的饭店,起了个名叫泰来饭店,老板名叫高德水,老家在祥和县城,他本来在外县一个机关当个小官儿,前不久退了下来,就生出回老家来办个饭店的心思,在县城里转悠了几个时日,发现祥和饭店这儿的客人不少,又看到它的南邻还有空院子,打听了一下租金还不贵,因此就租了下来,也开起了饭店。高德水说来见过大世面,开业那天,场面弄得很是热闹,请了不少客人来,门口挂上了一溜儿红灯笼,还请了个锣鼓队好一通敲打。
李天凤连说这锣鼓点儿咚呛声响让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韩成龙倒沉得住气,什么也没说,快到中午时,抱着一块写着“开业大吉”的匾就去了泰来,满脸是笑地给高德水递上去,嘴甜甜地说:“往后咱们成了邻居了,高兄多照应,你这边刚开业,要是缺东缺西,千万别客气,到我那边拿就是。”说的诚诚恳恳实实在在。
本来同行是冤家,高德水早就对北邻竖起了脖子上的毛,韩成龙这么一说,心里绷着的弦一下便松了,脸上笑出花儿来,打着哈哈连声感谢,赶紧把韩成龙请进店去,又把自己这边的业务介绍了一番,说他专门从省城请来一位退休的名厨师坐镇,做的菜肴在这和祥县城里是蝎子尾巴——独一份,就是自助餐。每人八块钱,随便吃喝。
韩成龙自是满口羡慕和夸赞,可心思却不停地转起来。这不是个善茬,倒是一个对手。中午时在这边吃的饭,看到高德水做的虽然也多是些寻常菜蔬,不过有滋有味,众人吃来都说不错,这种形式众人也觉得新鲜,一个劲儿地夸,韩成龙更是把心揪了起来。
锅里的肥肉有数,自然你捞了一勺子去,我这边便少了一勺。和祥县里有数的几个人,来这地处吃饭的也就那么些人,自然这家多了,那家就少了。果然,泰来开张之后,众人不少便去那边吃新鲜,祥和这边人就减了下来。李天凤先就沉不住气了,催着韩成龙赶紧想办法。
韩成龙也有些急眼,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招术来。这日晚上,韩成龙送个熟人出门,回来时正好遇上两个人说着话从祥和门前走过。很显然,他们刚从泰来出来。韩成龙竖起了耳朵,就听一个人说:八块钱能不能吃得回来?另一个人说:大多数人肯定是吃不回来的,个别大肚汉还差不多,饭店就靠这个挣钱呢。听了这话,韩成龙脑子里一下透出亮来。
到了第二天晚上,韩成龙便把谭明、吴家胜、赵先成三个叫到了饭店里,哥几个喝了一场,又凑到一块儿滴咕了半天,李天凤问他们在一块儿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韩成龙却不透信儿,只说让她瞧着便是。
过了半个来月,泰来那边就撑不住了。
原来,这十多天里,每到饭点,就有二十来个年轻人走进泰来去,看身上的装束,他们有的是装卸工,有的像是建筑工,反正都是些凭力气挣饭吃的人物,这些人进了泰来,二话不说坐下就吃。他们个个都是好大胃口,逮住那些摆在案上的菜,不论荤素酸甜,风卷残云般一气猛吃。开始泰来没说什么,可连续这么几天,就撑不住了,不用算就知道已是赔了不少。最要命的是,这伙人一到,那些盛着好菜的盆子一端上来,不一会便见了底儿,后来的人一看,当然也就不在这儿吃了。这么一来,高德水心里有些发慌。他原先打得绝好算盘,能花这些钱来吃顿自助餐的,肯定都是兜里鼓着的有钱人,至少也不会是卖力气的,而有钱人平日里就汤汤水水过得滋润,肚子里油水不少,到泰来吃次自助餐,当然也就吃不下多少去,他自然也就大有赚头,却没想到这几日,这些出大力的壮汉竟然也这么有钱,天天来这儿狼吞虎咽。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咬着牙坚持,又过了几天,到底撑不住了,只好使了一招,把菜的质量降了,这样一来就不大像样子了。比如说红烧肉炖土豆,原来一大盆里边,大块的五花肉和炸土豆,红彤彤的,看着就馋人。如今还是一大盆,可红烧肉却成了三毛的头发——稀罕,勺子满盆子搅起旋窝来,也找不到几块肉,而土豆则成了节假日里景点的人头,挨挨擦擦,扒拉不开。这下,客人当然不满意了,那几个天天来吃的壮汉更是骂骂咧咧。有一次还跟高德水吵了起来,一气之下把桌子掀了个腿朝天。结果,这和祥独一份的自助餐,不到一个月便停了。泰来饭店也跟祥和饭店一样,做起炒菜来。
这全是韩成龙使的坏。
那天,他把谭明几个招呼到饭店里来,嘀咕的就是这事儿。他让谭明、吴加胜他们暗里替他找些身强力壮,饭量大的,每天到泰来去吃自助餐,饭钱当然由韩成龙出。这事当然好办得很,没费多大劲儿就把人找齐了。有人出钱让自己去饭店吃饭,分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那些人心里乐开了花,吃饭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到了泰来自是毫不客气,专挑那些好的贵的放开肚皮猛撮,半个多月吃下来,有的都吃胖了,红光满面的,可到底不知道为什么让他们来吃,也不知道是哪个活雷锋给他们出的钱。
这事韩成龙心里有底,他对第一战役取得绝对性胜利有些得意,只是李天凤对雇人吃饭这笔不小的花销,很是肉疼。韩成龙劝她往远处看,说这次出手,将他们的自助餐给整垮了,是一次大捷。泰来跟祥和一样做炒菜,就不怕他们了。韩成龙说:“其实在买卖上压过他们,不是我的目的,我是想把他们的买卖砸了,把那个院子从他们手里夺过来。”
泰来饭店的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了,顾客也明显见少。有道是屋漏偏遇连阴雨,该当高德水倒霉,正在难受的时候,又出了一件祸事。这次却是他们自找的,几个客人到这儿吃过饭之后,上吐下泻,受了好一番折腾,最后找到泰来大吵大闹,还闹到了县报社去,泰来赔了不少钱方把这事挽上了疙瘩。不过,高德水因为这事绊了个很大跟头,菜肴不干净的名声传扬了出去,到他那儿吃饭的人更少了。
就在这时,韩成龙安在泰来的那个“间谍”王小芳又报过信儿来,说:泰来自己人也闹起来了。
原来,买卖不顺,高德水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又出了这事,还让报纸吆喝了出去,更是火冒三丈,想来想去,怨到了从省城请来的那个姓刘的厨师身上,说全是因为他没掌好,让变了质的鸡肉上了桌,才闹下这一出来,砸了自己的买卖。这刘厨师也正生着气呢,早先说好的利润三七分成,这下饭店挣不了仨瓜俩枣,就是对半分,到手也没多几个。一听高德水这么埋怨他,当下就翻了脸。两下里你一言我一语叮叮当当越说嗓门越高,临了差点儿动起手来。高德水急了眼,说工资也不给了,让刘厨师立马卷铺盖滚蛋。刘厨师把菜刀提了出来,咔地一下剁到桌面上,吆喝着拿三百块钱来立马就走,不给钱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也不离开泰来饭店,哪个要是来撵,就拿这刀跟他说话。
韩成龙一听这消息,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他赶紧又把谭明叫了来,两个关起门嘀咕了半晌。当天晚上,谭明便通过王小芳把刘厨师请到了聚仙阁去。一见面,谭明一斧子到墨线直接说:“我是高德水的仇人。”
刘厨师觉得奇怪,问:“怎么是仇人?”
谭明煞有介事地说:“几年前高德水借了我爸的钱,到现在也没还。还有一宗,就是他的儿子把我女朋友给撬了去,气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说不是仇人又是什么。”
刘厨师又问:“你找我来说这些干什么?”
谭明说:“出气。”
刘厨师顿时警惕起来,露出害怕的样子说:“要人命的事我可不干。”
谭明哈哈一笑说:“这事我也不干,当然也不让你干。咱们都还得过日子不是,怎么去干这等事?”
刘厨师这才放下心来,说:“哪拿啥出气?”
“嘴。”
“拿嘴?”
“对。把高德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给他揭了。”
刘厨师正气得肚皮生疼,干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子儿不给不说,还要被撵出去,没这么欺负人的,这口气绝对不能这么不声不响地咽下去,可在这儿自己人生地不熟,又两手攥空拳,到底没想出用什么手段出这口鸟气,一听谭明这话,顿时浑身来了劲儿,把高德水的老婆往客人的汤菜里吐唾沫的事,还有高德水穿着水鞋把冻成块的丸子扔到地上用鞋踹的事,还有用变了味的肉做菜的事,说了许多。谭明听了气得连连拍桌子。说到后来,厨师又问怎么揭开盖子,谭明说:明天咱们俩一块儿去市报社,把这些事儿对他们说一说。刘厨师觉得这么办解气,又借着酒劲儿,当下便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
两人约好明天一早集合的时间地点,又喝了几杯便散了。谭明回来立即向韩成龙一五一十作了报告,韩成龙又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第二天,谭明到了约好的地点,却不见刘厨师的影儿,正在四处寻摸时,一个在附近摆摊修鞋的走了过来,问明了谭明的名姓,把一张纸条交给了他,谭明拿过一看,上写:“十点到市报社门前会面。”
谭明知道是刘厨师写的,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到祥和饭店对韩成龙说了。
韩成龙听了皱着眉头说:“这姓刘的一肚子小心眼子,我估计他是起了疑心,怕你是高德水的人,让他钻了圈套。”
“真是。这小子老鼠胆子。咱怎么办?”
韩成龙想了一想:“你还是到市里去,姓刘的要是在那儿等着,你就带着他一块儿进市报社去,他要是不在那儿,就算你白跑一趟减减肥。”
“这小子要是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去了呢?”
韩成龙拿出三百块钱给谭明说:“要是见了姓刘的,把这些钱交给他,就说是你送给他的,让他到报社办完了事,从那儿直接回家去,别再回来了。”
“这招高。这样那家伙就会放下包袱,奋勇前进了。”
“对。”
谭明走了,到了下午快到吃饭的时间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眉开眼笑,对韩成龙说:“事儿十有八九成了。”谭明说:他到了报社门前,没看到刘厨师,以为这小子说了谎,已是脚底下抹油溜了,心中乱骂,等了二十来分钟,还是不见人影儿,正要离开时,却见刘厨师到了,说是遇到个小事误了点儿。谭明估摸这家伙一直在远处瞅着,确定了他没带人来,方才出头的,谭明把三百块钱给了他,说明了意思,刘厨师果然高兴起来,两人便进了报社。到了记者部,一位女记者接待了他们,他们把事儿一说,女记者当下便气得白脸儿变红,决定第二天就去饭店调查。
韩成龙听了一阵高兴,送走了谭明,又想了一远一近两个主意:
一远是得空将自己这边厨房的墙打开,安上大玻璃,这样客人一到,就可以直接看见里边的情景。李天凤是个利索人,手脚麻利勤快,饭店的卫生搞得着实不错,厨房里干干净净,家什摆得齐齐整整,韩成龙打心底里佩服,也经常对着外人吹牛。他估计,南边泰来的事儿一发,大伙儿便对这饭菜干净不干净的事儿留了心,自己这边早下手为强,干脆依病下药来个透明生意,就在客人的眼皮底下做菜,让大伙看个明白,吃个放心。
一近却是当晚让李天凤把泰来饭店的王小芳悄悄叫了过来,告诉她:如果有记者来采访,问到她时,就对人家实话实说。韩成龙答应她:说过之后,她先回家歇一阵,这边每个月照常给她开工资,三个月之后,她再来祥和上班,王小芳姑娘自然高兴。
第二天,韩城龙眼巴巴地瞅着南邻那边,只等着好戏开演。
十点来钟时,市报社的那个女记者果然来了。这人可能觉得自己是市报的记者,往日从没碰上炝茬的,再说又觉得自己正义在手,饭店做事忒不像话,所以说话也一点儿不客气。哪知这个高德水从前大小是个官儿,也养成了个蝎子脾气,一看来个女记者,年轻轻的说话还这么冲,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三两句话过去就锵锵了起来。女记者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气冲冲地找了韩成龙派驻的“间谍”和前不久在这儿吃出事来的那几个人采访了一番,又气冲冲地走了。过了三天,市报就把事儿登了出来。这下热闹了,和祥县里工商、公安、卫生等几个部门都来了,吵吵嚷嚷好一阵折腾。
韩成龙却装作无事一样,来他这边的客人问起那边的事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连说不知道,可心里边却是高兴得笑个不停。
这事最后的结果是,高德水的泰来封了门,房子是租的,还没到期,高德水没办法,反而过来央求韩成龙接过手去。韩成龙先给了他个囫囵话,答应帮这个忙,赶紧凑钱,私底却跟户主联络起来。
李天凤觉得奇怪,韩成龙说:我这是先稳住他,别让他把房子转给了别人,等我跟户主谈好,就直接把房子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