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2005年，2月

在父亲间断的催促下，影楼在春节前把我们的相片赶制了出来。然后，又是由我，负责到影楼领取，再分别挨家挨户的发放。

当我提着两个巨大的袋子来到祖父家里的时候，把开门的祖母都惊呆了。祖母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这么多！”

我赶紧去书房把祖父喊了出来，我们三个人围在客厅里，把一张折叠桌子打开，准备一张一张往开铺。祖父关切的问我：“今天不上课？”

我毫不在意的笑着：“差一半节课无所谓，反正我都会。”

祖父略显忧心，“不敢大意啊。”但是注意力很快就被照片吸引走了。

我先把最大的一张三十寸的抽了出来，这是我们全家穿着便装拍摄的。祖父祖母坐于画面中央，老四被祖父抱着，屁股一半压在祖父的腿上，一半压在祖母的腿上。二哥半跪在祖父的身侧，我则半跪在祖母的身侧，大哥站在祖父、祖母身后中央。然后再以大哥为分界线，大伯、大娘、姑父、姑姑立于一侧，父亲、母亲、小叔、小婶利于另一侧，八位家长犹如张开的一对翅膀，紧紧抱着我们这老的和小的。

祖父对着照片爱不释手，照片已经被影楼装订好，放在一个白色的木质相框里。相框略微有些沉重，边缘是流苏花纹，四个角还带上了护套。祖父连护套都舍不得摘下，便开始在四面墙上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可惜。客厅的正中央挂着一幅《迎春图》，据说还是出自市里的一位名家之手。

祖父看来看去也找不到一处合适的位置，便把这张照片轻轻立在沙发上，“随后我再收拾吧，再看看其他的。”

祖母连忙走过去，生怕祖父没有把相片放稳，万一摔了可如何是好。但是当祖母忍不住伸手去摸照片上分外清晰的脸庞时，就像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哎呦！怎么没有玻璃？”

祖父也忍不住笑了，对着我说：“你奶奶啊，就跟不上时代。”

“奶奶，现在都不用玻璃了，用玻璃多土啊！”我也笑着对着祖母，但是绝对没有一丝轻蔑，只是觉得这个老太太挺可爱。

“那就这么露着，多脏啊？能不能拿湿布擦？”祖母心疼的看着照片，好像那里面的每一张脸，都活了。

“奶奶，没事啊，家里哪有那么多灰尘。”我一边拿另一张全家福，一边耐心的向祖母解释，“奶奶，我问过影楼了，这些照片的表面，都给镀了一层膜，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你就当是抹了一层塑料布。也不怕水，可以擦，但是也没必要多擦，一年擦一次，就了不得了。”

“我还是觉得黑白的好，时间长，放的住。这彩色的，时间长了是不是就褪色了？褪色了咋办？”想不到对照相不上心的祖母问题却挺多。

“没事，咱们有底片，褪色了再重新新就好了。”我冲着袋子里指了指，里面放着几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装的就是底片。这个父亲专门交代我，一定要妥善保管好，不然回去就会收拾我。

“重新？那不又得花钱！”说起钱，祖母就不高兴，总觉得怎么花，都是浪费。

“行啦，你以为还是在村里，都把照片压在镜子角角里，压在玻璃底下？家里挂这么大个黑白相片，好看呢？”爷爷催促我赶紧打开第二个盒子，“别听你奶奶的，该洗就得洗，什么钱也能省？”

第二张照片，用的是影楼所谓的新技术，并不像传统的照片，而是印在一块好像钢化玻璃的后面。但是影楼的人坚称那是水晶，我却一直不敢相信哪有那么大的水晶。大小倒是和那张差不多。

这张照片就是我们全家穿着唐装拍的，照片的中央依旧是祖父、祖母端坐。坐的是两把太师椅，当时我在影楼搬椅子的时候，分量真不轻，也不知道哪来的古董。我和二哥站在祖母一侧，大哥和老四站在祖父一侧，父亲他们这次也换了位置，男士全部站在祖父身后，女士全部站在祖母身后，形成一股势均力敌的架势。

祖父端详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觉得这张不如刚才那张。”看我正全神贯注的听他讲，才继续说：“你看，虽然爷爷不懂摄影，但是中国人就讲究个阴阳平衡，所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就是这么个道理。你看，男的这边，明显就高了点，看上去不是那么协调。”

我觉得祖父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当时摄影师为什么执意要求我们这样站位，已经无从追究了。就像那天拍完在饭店吃饭时父亲说的一样，这次就当体验了，积累经验，下次想怎么照，咱们就能有自己的想法了。但是后来的事，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祖父看着这巨大的“玻璃”，有些紧张，“这个，可得放一个安稳的地方，万一摔了还受伤呀。”

“没事，爷爷，影楼的人说这是水晶，其实化学成分也是玻璃，估计应该属于防弹玻璃那种吧。我也是瞎猜的，应该摔不坏，你看这面上，连个划痕都没有。”我还故意侧着脸贴上去，确实来的一路，磕磕碰碰，没留下一丝痕迹。

“行吧，先放一边。还有什么？”祖父舍不得摘下鼻子上的老花镜，看来还没有尽兴。

我把这块打玻璃挨着刚才的相片放好，把祖母也拉过来，不让她一直对着那一张照片看。接着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五个厚厚的信封。“爷爷、奶奶，我爸特意叮嘱了，所有的照片，一律洗五份，一家一份。”然后我拆开其中一份，把里面的照片哗啦就都倒出来了。

“唉，慢点！”祖父略微斥责我的草率行径，便一张一张拿起来看。

我们这四家，每家的三口都有一张小全家福，然后四个媳妇拍个小全家福，四位先生拍个小全家福，我们四个孩子还拍了一张。总之，各种组合，全部下来一套也有二十几张。

但是每一张在祖父的手里都不会有什么停留，祖父总是拿起来看一眼就交到了祖母的手里。祖母看完，就像玩拼图一样，在桌子上规规矩矩贴这边铺开。

只有当祖父翻到了我们兄弟四个合影的这张，拿在手里没有交给祖母，而是双手捧着，给祖母讲道：“你看看，咱这四个孙子，还就属正正，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不管是这个胖瘦啊，还是这个眉眼间的这个感觉啊，这个劲儿啊，确实像。”

祖母却没有给祖父面子，“行啦，孩子可比你那会儿好看！”

“唉，咱就是说这个意思了吧。肯定得青出于蓝了吧！”祖父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然后拿着这张照片，去书柜里，找合适的相框去了。

祖母却盯着剩下的四个信封：“这都是？一样样的？”

“啊，一样的啊，一家一份。”我不是刚才已经说过了，祖母没听见吗？

“你爸就是瞎花钱，洗这么多干啥，一家拿两张，意思意思不就得了？就知道害，瞎害！”祖母刚挤出来的笑脸又化作了泡影。说完祖母也放下照片，转身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揣着一个信封，神情紧张的叮嘱我，“你瞧，这是给你爸的，就说是爷爷给的，让他不要乱花。”

祖母正要给我放袋子里，却发现这个信封和桌上的那些有点相似，便又拿起来，开始摸索我身上的口袋，直到发现了我外套内侧的一个深口袋，试了试，刚好能装下。“操点心，回去赶紧给你爸或者你妈，别和桌子上这些混了。不敢说啊，让他们知道了，不好看。”

后来，我只拿走了我们家的那份，反正周末都要来祖父家里吃饭，到时候各自带走一份就好了，省得我浪费时间来回跑。

但是当晚，当父亲醉醺醺的回到家里，看到桌上的照片和信封里的钱的时候，刻意把我从睡梦里喊出来。“这钱哪来的？”

“奶奶给你的，让说是爷爷给你的。”我揉着眼睛，客厅的光线让我很不舒服。

“谁让你拿奶奶的钱了，你这么大个孩子，一点都不懂事！爷爷奶奶一辈子攒点钱容易呢？我差你吃了还是差你喝了？明天，课也别上了，把钱给我送回去！”父亲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领口以上都是红的。

父亲的喊叫把母亲从床上惊醒，走出来训斥父亲：“干什么你要？喝点马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吧？咱妈给你的，又不是给孩子的，你不要，你给了咱妈就行了，难为孩子干嘛？神经病！杨正，回屋睡觉去！”

这一夜，我还没睡着，就听见父亲在客厅的沙发上，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