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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两兄妹夤夜斗唇舌 五调师谷中布幻阵

作者:邢云埋 | 发布时间 | 2018-01-19 | 字数:10222

四个人围着火堆坐下。黑衣公子摘下胸前所佩戴的一个长命金锁,递与众人,道:“这便是我的名字。”阿觅见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戴什么长命锁,又是嘻嘻一笑,那公子红着脸,却没再理会。伊消将接过来,与久小姐同看,只见那金锁上纷乱的雕着艳阳丹桂、剪尾燕子、平波镜湖等事物图样,当央錾着四个小字:“情根一点”。久小姐笑道:“原来是情前辈。不知情前辈这块金锁哪里买来,雕工花样实在新奇得紧,我也去买来带着。”略微一顿,又道:“只是我改名叫个什么,恨意三分?”

黑衣公子听罢,面色更红,闪过身便要将那金锁夺回。伊消关照久小姐勿要言笑忘情,仔细身上不好。又将那金锁翻过来,再一看,但见上面没有旁的纹饰,只用遒劲的行楷錾着“邢云埋”三个字。

伊消将金锁双手交还,与阿觅同施礼道:“邢公子。”

云埋点头回礼。久小姐盈盈一拜,称:“邢前辈。”

云埋拱手回拜道:“不敢。”

伊消道:“在下姓伊名消,这一位是久姑娘,那是她的朋友阿觅。”

云埋虽年纪较长,却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世事,也未将这些人与魔教、千机堂相关联,只将自己的身份言明:武学宗师林如痴老前辈曾于几十年前自创一派,立门之时未有名称,脱离武林纷争,只隐匿于深山之内修炼,江湖人称之为如痴门。这林前辈一门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位后居东极岛,尊称东方真人;另一位后居小西天,尊称西天主。东极岛上的东方真人,便是邢云埋之师父。

云埋道:“我门除师祖之外,只有师父、师叔与我三人。门派风格便是各行其是,想做什么只管去做。自逐本心,浑无限制。师祖畅游天下,领略大好河山去了,师父也在十七年前离开东极岛,还俗入世,说要历遍世间酸甜苦辣,再找一个名叫‘良人’的人,共度此生。师叔不理俗世,只在山中修炼,她老人家每年七月十五都要开炉炼丹,平时我守在岛上,只在这天上山拜会一次。”

伊消听闻西天主是云埋之师叔,心中一喜,只觉求药可得,便将久小姐中毒受伤之事与他概一说明。云埋一心为那绿琥金丝蛛复仇伤人而惊奇,叫道:“竟不知中原还有这般神奇的法宝,可惜那哥们儿已死,不然我也找他要来一只,养着解闷。”自顾说罢,却见众人面上不好,急忙补道:“好说,既是如此,姑娘有救。我自去相求,不怕师叔不依。”众人闻言,齐道:“多谢了。”

前话叙完,又道抚仙回光掌法一事。云埋问久小姐道:“久姑娘令尊令堂如何称呼,可曾识得我家师父、师叔。”

久小姐道:“家父是千机堂堂主久应怜,母亲先前不是本地之人,乃随外祖父经商至此,有个小名,唤作‘未解’,她是一点武功也不通的。”久小姐言罢,想起自己父母,正不知将自己找得怎样,急得怎样,不免神色悲伤。伊消在旁体谅出她的意思,抬手轻轻在久小姐肩上一拍,安慰道:“姑娘莫急,只待身子恢复之后,我必将姑娘送回府上去。”久小姐见他如此,愈加思量:回家固然很好,可回去之后,你我二人再见不见?父亲若得知你的身份,未必容得下你,想来竟是不见了的。想罢,更要难过,却听云埋说道:“未解夫人,我是没听过的,不是我家师父,这就奇了。姑娘既是千机堂堂主之女,想必武功也为令尊亲授,这又奇了。”

久小姐被他话头所引,转悲为疑,道:“所言不错,奇在何处?”

云埋将长腿一伸,身向后倚,略一沉吟,道:“师祖的抚回掌只传过师父一人,连师叔也未曾习得,却将另一门神功传给师叔,教她二人的拿手本领各不相同。师祖传了师父,师父传了我,我又没其他师兄弟妹,姑娘父女二人却习得掌法,这怎么不奇。”

久小姐初听此言,也觉有理,忽又想到一间,便道:“这抚回掌本是凌俐前辈所创,后为贵派武功,也说得通。可这位凌俐前辈或也收有传人,这便不好说了。”

云埋闻言惊道:“你说抚回掌是什么凌俐所创?我怎么从未听说这人的名号。怕是你混编一个来蒙我。”

久小姐笑道:“怎么是我混说?这位凌俐前辈乃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宗师,恐怕只有你一人不识罢了。”

云埋先前以为这抚回掌是自己一门的武功,当然是师祖所创。可要说究竟是谁,他竟也未确切知道,师父怎样传他便怎样练而已,哪里还去问些什么。如今听说创立掌法者另有他人,而自已也不知如何辩驳。

久小姐又道:“且不说凌前辈,单说你这一门。或是你家师父与我家爹爹有什么交情,或是你家师祖出走之后又收了弟子,只没教你知道罢了。”云埋一听,虽有三分怀疑,却有七分道理。只道是师祖、师父连同师叔一脉从来行事随心所欲,捉摸不透,不被世道常理所囿,正不知他自己也是如此。转眼去看伊消,不见什么反响;又看看那阿觅姑娘,她却是一副“小九说什么都对”的神情,便索性将手一摊,不再追究。只对久小姐挑眉笑道:“久小姑娘,你非本门弟子,却会本门武功,于师不敬;今又道破罩门,欺负尊长,于理不合。快叫一声‘叔叔’来赔罪。”

久小姐嫣然笑道:“邢老前辈,年庚在此,只怕与爹爹相比小不了几岁,要我叫声叔叔却也当得。”云埋本想以辈分相压,却不料久小姐借机故意将自己说得年老,正无可辩,又听她道:“可若从师门计较,则未必如此。若你家师父与我家爹爹是同辈好友,那你我也为同辈,我只与你兄妹相称。”说罢,打趣他道:“没错罢,桂圆大哥?”

云埋被她揭到短处,心说方才打斗时说的那些话全被这丫头听去了,一时面红耳赤,反骂一句:“好个巧辩无双的……妹妹。”

久小姐心中尚有一惑不解:这抚回掌乃记载于秘籍《金异录》当中,其内还有九尘流霞剑和分辉针两门功夫,不知这邢公子会也不会。当欲问时,只听伊消说道:“邢公子既为林前辈后人,却怎生扮作个罗刹鬼魅,在这荒野之间做些勾当,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久小姐不知他此言是心存嘲讽、有意劝诫,还是真当其中另有隐情,瞧伊消面色上,也不露端倪。心想:怕是他先前言语作为已教伊消心生嫌隙,此人似敌非友,行为诡秘,口中之言也不可轻信,且看他怎么说。

云埋将两个杏圆眼睛一瞪,冷笑一声道:“呵,你这公子的口气倒像天王老子。我做什么,不做什么,竟不用你来指教。”

他“吃饭”行径被伊消当面撞破,又有久小姐这等渊源颇深的人在旁,教他羞惭无地,只想立时自刎了结,免受他们言语欺侮。现下伊消前事重提,使得他心气郁结,恼羞成怒,眼看又要发作。

久小姐心中已有一计,因插言笑道:“桂圆大哥莫恼。做妹妹的只提醒一句,八月廿六乃家父生辰,届时,五湖四海的高朋贵友都要过府来给爹爹拜寿。若教妹妹有幸得见什么宗师前辈,又什么云游真人,欣喜忘情,多说两句,只怕一不留神便要牵扯出哥哥做的‘好事’来。”

云埋闻言心道:你既要作我的报告,我便更是不能将这实情说漏出去半点。当真教师父、师祖知晓,哪里还有我的命活。我自命如草芥,不活事小,只怕连累师叔,那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心思已定,口中轻喝一声:“哼,小姑娘休要使诈弄鬼,挑拨师父师祖来治我。要想打听你叔叔的心事,不如趁早找个背阴地方去风凉歇了。”

久小姐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喜:这公子外表俊秀英气,原来头脑也爱犯痴。方才还不知我同他家师长究竟有无渊源,现在却将这随口之说当了真,怕是被我稀里糊涂的绕了进去。想罢,转头向阿觅递过一个眼风。阿觅会意,对久、伊二人轻声笑道:“姑娘、公子,何苦在此打这哑谜。来日待我们访上小西天,再向这邢公子的师门去请教,岂不明了。”

云埋忽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见此时东方已微微发亮,旷野之上雾霭弥漫,晨风习习,已经与这几个人斗了一夜的气。真不知道自己昨晚出门招惹了哪个土地神仙。借着晨光再看他们三人,一个红衣凌风的英姿少年,一个巧笑倩兮的动人少女,一个古灵精怪的顽皮丫头,全都化作三双明亮的眼睛,近在面前,却不可得。心中叹道:若是将这三副眼珠儿摘给师叔炼丹,不知比什么飞禽走兽之目都要灵验百倍,只要师叔能够长生不老,我自做什么也是情愿,只不过大事未成之前,不可教这些人知晓端的。如今那姓伊的小子已知我武功命门,算我拼上性命也斗他不过。罢了,他们不是要上小西天么,且看落在师叔手中是个什么造化,就不信他几个人都是大马猴所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纵是机变非常,诡计多端,也奈何不得我神通广大的师叔。于是,将头一扬,朗声说道:“凭你们怎么办罢。算我倒足了霉,现下只盼各走各的,若在小西天上重逢,有话那时再叙。”说罢,抬手往西方一指,道:“若不想多绕弯路,从前边那山谷穿过便是。”

此话说完,抬腿就走。没走出一步,忽又止住,折回身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绒布口袋,往久小姐身上一扔,说道:“这是我师叔给我的,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众人还未明白他言语所指,只见他抱拳叫道:“告辞。”这回便是真的走了。

久小姐等竟未料到云埋起身就走,好像并不怎样忌惮他的师叔,只觉他师侄二人的关系好生蹊跷。伊消先前本想借此人相助,为久小姐求得解药,却看他性情无常,阴晴不定,行事邪里邪气,只怕难以信任。此番各自行路,倒也耳目清净。

久小姐将那小绒布包拿在手里一看,只见上边绣的花样又是艳阳天、双飞燕、镜平湖,却不知这些图案是什么用意。双燕之间,有个用金线绣的“埋”字。一应绣得潦草纷乱,只道久小姐用左手去绣,也会比这好看些。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颗橄榄大小的褐色丹丸,久小姐闻得那丸药散发出一阵异香,却没缘由的联想起眼珠子,心中一寒,不知这药管用不管用,服得服不得。

伊消将那丸药一看,说道:“他师叔想也不会给他一颗毒药,教他混吃。哪有师叔要将侄儿治死的道理。”想而又道:“他若有歹心,如此将毒药一扔,岂知他人会不会上当。只稍加防备,便白费了心机。”久、觅二人认为有理,且将丸药好生收下。众人经此一夜,不免疲乏,便各自休息一会,只待天光大亮,继续赶路。

待久小姐睁眼醒来,马车已行了约有二里地,正到了那山谷之处。向外一望,只见四周草色青葱,树木拢盛,皆沿两侧斜壁而生,隐天蔽日。群山绵延相接,远远的望见半山腰上有一处别业,想必便是那西天主修行所在了。阿觅取出一方巾帕,倒水沾湿,给久小姐拭面。久小姐拭过面后,神清气爽,微微活动了四肢,尚可行动自如,又试着运功,却提不起丝毫真气,只好摇头作罢。阿觅又取水来,教久小姐喝了两口。

久小姐放下水囊,忽而心中一动,揭帘去看伊消。只见马后一张窄挺的背,长发上沾着一层细密的朝露,亮晶晶一道光华。久小姐忍不住伸出手,往他长发上摸了一摸。久小姐人生第一次想要摸一摸一个人,第一次摸一摸挂着露珠的长发。只那么一触,倒像摸到一块碎冰,又凉又滑,莫名想起刚出楼时做的那一个红鲤之梦,不觉怔在那里。被她这样一摸,伊消背上一个激灵,转头一看,是久小姐一张若有所思的脸,便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久小姐心思恍惚,经此一唤,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在熹微日光之下,清澄剔透。被这样的眼神一望,竟教久小姐心头一暖,痴痴说道:“你,你喝水不喝?”

伊消正要说话,忽见久小姐神色一惊,指着前侧道:“那是什么?”伊消忙转头去看。只见树下草丛之中,隐约有一团事物,却看不清是个什么,便对久小姐说了一声,下车前去看个分明。

伊消走至路边,见草丛之中倒着的竟是一个人。那人趴在地上,遍身血污,已成黑褐之色,又有新流出的血,在身边青草上留下痕迹。伊消俯身去探那人脉息,已是若有似无,方知是五脏受损,要穴被封,肩上、背上各有几处外伤,伤口皆为手指长短,密如梳蓖,似是暗器所为。何人会使这种精细的暗器?伊消心下一想,不禁双瞳微凛,心道:不好,恐怕是……想到此间,赶忙把那伤者的身体翻将过来,撩开长发去看,不由一惊:这是熙连护法!

当日在慵来楼内,伊消安排熙连前去楚州打探刈音阁的行动,如今她身受重伤,伤口乃五律调师惯用的暗器所为,正躺在自己去往小西天的必经之路,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熙连本已意识迷离,此番被人翻动身体,口中轻哼一声,使力睁眼一看,竟是伊消,她先是一喜,复又惊恐起来,急切切的对伊消道:“教主,快走!快叫他们来、保……”这保护的“护”字尚未出口,她又是昏死了过去。

伊消心知不好,将手拢在口边,吹了三声呼哨,哨声尖利,穿林而去。久小姐二人在马车内听闻呼哨声响,欲下车来看,伊消回头大喝一声:“别动!留在车里,万勿出来!”话音刚落,只听上空传来一阵笑声,起初好像一人在笑,笑了两声,又似有四五人在笑,有男有女,哈哈嘿嘿,嘻嘻呵呵,不绝如缕,好不瘆人。笑声过后,伊消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向天一望,霎时头晕目眩,只听得一中年男人的声音:“宫师兄你瞧,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如今长得这么大了。”一个沧桑年迈的声音接道:“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即便长得高些,却不见增添什么本事。”一个空灵的女子声音轻叹一声:“哎,只可惜他一副好皮囊,就要喂了我的弦了。”又一个男子阴恻恻道:“角师姐,若此番你不忍下手,却也留得他一副全尸。再不然,我替师姐拆了他一身骨头,为你做一张新琴架,你道可好。”四人言罢,又笑数声,笑声在伊消耳畔回响,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竟不辨发声之人藏身何处。

伊消将双拳握紧,又向身后马车回望一眼,仰天说道:“刈音阁的五律调师,请显身相见罢。”那年纪最长的宫调师冷笑一声道:“哼,便是你姐姐在此,也未必请得动我们。”排行第二的商调师,便是方才开口的第一人,此刻说道:“姓伊的小子,识相的交出《六魂经》,你五个爷爷奶奶便饶你性命,放你走路,再不与你为难。”那女子角调师接道:“如若不识抬举,休怪我们不曾容情!”伊消早知这伙人打着《六魂经》的主意,先前的方渤然、齐非等人,口中说着什么为民除害,容不得魔教存于世间,心里则同是觊觎着至高心法《六魂经》,想凭此练成神功,一统江湖。这五律调师以音律作为武器,必当以高深的内功作为支撑,而《六魂经》本就是威力无穷的至臻内力,倘若他们得了,只怕遍走天下,再无敌手。伊消暗中调启内力,朗声道:“容情便如何,不容情又如何。”

此话出口,只听上空传来“铮、铮、挣”三声挑弦脆响,接着便有无数声回响,随之起伏飘荡,一声未落,一声又起,竟不知究竟哪一声是弹的,哪一声是回的。挑弦方过,就听一串并弦轮指所带的凤鸣之声倾泻而出,嘈嘈切切,交织错杂。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金戈铁马,来势汹汹。大风呼呼声,草木簌簌声,金刃铿锵声,马蹄嗒嗒声,一齐朝耳中灌去。那宫调师的声音飘渺而至:“这首琵琶曲名叫《一抄千锦》,且为你送行。”伊消心知这乐曲之中暗藏杀机,本就运了内力于声调之中,又经这幽曲谷底,形成回响,足将这功力放大了十倍。此刻他只盼马车外壁能隔绝些许声频,不至损伤车内二人,便回头叫道:“关严车门,捂住耳朵。”车内人随之应了一声。

伊消盘膝而坐,双掌相合,口念心法,运起体内六魂经的内力,以之于乐曲之音相抵,正在此时,忽听一道洞箫之声,呜呜传来。初一听闻,只觉心头一颤,竟似一条清流小溪正从脚边穿过,如泣如诉,幽咽空灵。行云流水,悠长绵延,未有片刻换气之隙。却不知这正是商调师所吹奏之洞箫曲《一字千伤》,此曲玄绝之处在于,摧人心智,可教闻曲之人抵御的意念分崩消散,不自觉中被那乐曲所引,沉沦其中。伊消头脑之中尚且清明,但身上却不由自主的放松防备,心旌动摇,要往曲中那世外桃源奔去。想到此间,忽而脑中一激,咬住牙关,紧闭双眼,收心敛神。心中暗道:这洞箫曲吹奏之时,琵琶曲渐次停息,却不知几方同时鸣奏起来,威力又当如何。如此一想,不觉心惊,脑门上一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正在此时,角调师开口说道:“商师兄的《一字千伤》又精进了,且听一听妹妹的《一梦千寻》。”话音刚落,只听得长琴叮咚之声弹跳而出,俄而双掌相拂,琴音如山洪倾泻,放肆奔涌,正似蛟龙翻江倒海,腾波而出,朔风阵阵,雨脚如麻。伊消听得那雨点之声,时而想起儿时过年放的炮仗,时而又觉是什么戏里的大刀将军在擂鼓,更待细想,只感头痛欲裂,张脉偾兴,恍惚间听得一女子在耳边轻声说道:“想见谁,便见谁。”伊消不知是谁在说话,睁眼张望,却见谷中烟雾氤氲,霞霭斑斓,正有一个红衣女子拨云而来。伊消心中奇怪,怎么忽然起了这么大的雾,雾里又怎么带来一个姑娘,揉揉眼睛,再去细瞧,只见是个黑发长披,无钗无饰,红裙曳地的女子,伊消心中一动:那不是我阿姊吗。即起身朝那女子奔去,口中唤道:“阿姊,是你吗,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近前一看,不觉睁大眼睛——这人不是姐姐,竟是娘亲。细瞧她的眉梢眼角、鼻尖面颊、唇峰下颌,是娘亲,再没有错的了。伊消扑在娘亲怀中,简直不敢相信,仰头问道:“娘亲,您不是……不是早就……”那女子莞尔笑道:“孩儿,娘怎么会死呢?只是娘行在风中,住在云里,未能与你相见罢了。”伊消一时并不知这“风中云里”是什么所在,“未能相见”是什么缘由,只哽咽着说:“娘亲,我跟阿姊,都很想您啊,我们一起回昆仑罢。”那女子伸手捧住伊消的脸,道:“娘也想你们俩。好孩儿,娘这么久不在你身边,咱们的《六魂经》现在何处,是否好生存放起来了?”伊消忽听娘亲问起《六魂经》,好生羞愧,不假思索的将实情说了出来:“孩儿不孝,那《六魂经》早在中原几大门派的贼人,围攻咱们雪藏顶的时候,就遗失了。这些年孩儿跟阿姊一面藏身,一面打探,可惜贼人狡猾,竟不曾走漏半点风声。”红衣女子闻听此言,立时大怒,双目圆睁,将手一摔,厉声骂道:“好没用的东西!丢了它你却有脸站在这里,叫咱们花尽心血布置的一切都白费了。”

伊消被她这么一喝,当即怔在那里,心中呆想:娘亲怎么发这样大的火?从前她可从不曾对我疾声厉色的,是失了秘籍使她这般大怒吗,哎,这可如何是好。只是不知她所说的“心血白费”、“尽心布置”是什么事情?难道是复兴我教,重出江湖?想罢,往地上一跪,急切切说道:“娘亲且别生气,那《六魂经》是用咱们幻珛文字所撰,除了阿姊和孩儿,天下再无旁人认得。料想那伙贼人纵得了去,也无半点作为。孩儿日后一定尽心找回来就是了。”

那女子听完这话,面上稍有喜色,转而又问道:“那这经文内容你记得多少?不如为娘默写出来,好教娘来替你保管。”伊消心中奇怪:娘亲今天怎么总问这部经文?口中答道:“教娘亲保管肯定是极稳妥的,只是孩儿从不曾看过经文,是阿姊练成之后传到孩儿身上的。那时阿姊看我年幼体弱,怕我受伤……”不待说完,那女子把伊消向后狠狠一推,喝道:“我看你真是半点用处也无,你要这功力何用?不如教我拿了去罢!”说罢,伸手向伊消抓来。伊消大惊之下,向后倒去,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再看眼前之人,一会是娘亲,一会是姐姐,光怪陆离,辨认不清,却都在逼问自己“拿出来罢、拿出来罢!”伊消摔倒在地,万分惊恐,不住的向后闪躲,只见眼前之人忽而变成了久小姐,轻声媚语,袅娜多姿的靠将过来,红唇微启,口中说道:“好教主,你将那经文说与我听,便是什么直州、曲州,方州、圆州,我也是愿意陪着你去的。”这话说完,伊消又是一呆,心想:久姑娘怎么也来问经?我原以为她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不料她也是个俗人。她的心思全在这秘籍之上,一路果然都是敷衍我了,别说我本就不知,却是知道也决计不说!正在想时,只见久小姐一双眉目波光流转,楚楚动人,满含期盼,如娇似嗔,仿佛含了无限情意。伊消本想斥责她别有用心,今被她这样的眼光一睄,心中顿软,口喃喃道:“我、我……”心中又起一念:罢了,你既说要,我便舍了这一身武功传你,倒也不负我的心意。

心思已定,当即抬手运功。可那久小姐并不知他是要将功力传给自己,倒以为是出招来打,登时柳眉倒竖,杀意沸盈,拔出剑来朝伊消刺去。伊消本是一门心思低头运功,猛见一柄长剑刺来,竟不知躲闪,电光火石之间,眼看就要给它刺上胸口。便在此时,忽觉有人拿双指在自己脑后风府穴上一戳,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又觉那人化指为拳,击在背上神道、神堂两处穴上,顿时身上一震,张开双眼,才见眼前哪里有什么久小姐、穿心剑、漫天雾、红衣女,不过盘膝坐在方才那青山在侧的谷地当央。

伊消心道一声:好险,再迟一刻不醒,只怕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兀自惊魂未定之时,背后人说道:“教主方才自言自语,说什么‘你你我我’的,怕是被这魔音蛊惑住了。”

伊消回头看时,只见是个黄衫男子,手持一把银枪,正拜在自己面前,口中道:“属下来迟了。教主没伤到罢。”伊消喜道:“怜恭护法,来的好!”此话说罢,抬眼正见那辆马车,马儿早已支持不住魔音摧残,卧倒在地,伊消眉目一凛,赶忙去看久小姐。

却说久小姐在内间听得伊消三声口哨,心中一惊,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却也感到大敌当前,不可轻举妄动。又听得伊消在外喊话,当即撕开帕子,与阿觅同将耳朵堵住,关严车门,相拥躲好。饶是如此,尚有一阵曲音鬼魅一般幽幽传将进来。先是铮铮琵琶,又是呜咽洞箫,再是叮咚长琴,层层渐铺,回环有声,正不知何时方止。忽闻一女子柔声说道:“想见谁,便见谁。”久小姐惊道:“是谁!”话音刚落,有人在外拉开车门,向内探问:“孩儿,是你吗?”久小姐定睛一看,心中大喜,叫道:“呀!爹爹,你找我来啦!”说着飞身扑到久大侠怀中,便觉爹爹身上亲厚温暖,坚实可依,越发将久大侠抱紧了些,口中喃喃道:“不孝孩儿,让您担心了。”久大侠难抑激动之情,眼角微润,轻轻抚摸着久小姐的秀发,含笑问道:“孩儿,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娘在家哭成什么样子,你都不知体谅吗?”久小姐正有一肚子话要跟爹爹叙说,却见伊消正朝自己奔来,心知伊消挂念自己的安危,正来相看。久大侠转过头来,见到伊消,笑容即敛,冷冰冰道:“你不是那魔教的余孽么,怎么和我女儿走在一起。”伊消听见久大侠这般言语,怒气上心,冷笑道:“不错,正是本教主,你女儿数日离家,却都是和我在一起,你待怎样?”久小姐万没想到伊消口中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正欲相劝,只见久大侠已经怒不可遏,张口喝道:“好个魔头,劝你离我女儿远些,我不和你这后生计较。”伊消仰头反骂:“老匹夫,我偏要和你女儿在一起,我明儿娶了她,她可就是我的人了,哈哈哈!”

久小姐眼见这二人“小魔头”、“老匹夫”的骂将起来,心说爹爹果然容不得他,可他也好没规矩,竟说出这些话来教我难堪。我却当如何?正在想时,伊消和久大侠已然动起手来。久大侠双臂轮拂,运气相激,打出的正是抚仙回光掌。伊消冷冷一笑:“你这掌法固然厉害,却奈何不得我,省了力气罢。”说罢,飞起一脚,直踢在久大侠腰腹上侧期门穴上,久大侠吃痛倒地,连翻三滚,只觉头昏脑涨,下盘僵木,忽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久小姐惊叫一声:“爹爹!”跑上前去扶,伊消一跃已至久大侠身前,正要运出一掌将他击死,忽见久小姐插在中间,张口喝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久小姐早已泪如雨下,凄然说道:“我告诉你这武功命门,不料竟对付了爹爹,枉为儿女,我才是该死。”伊消双目泛红,早已打定心思,今天不杀这老匹夫决不罢休,只对久小姐冷冷道:“速速给我闪开,别教我等的不耐烦,连你也别想活。”久小姐本已柔肠寸断,听了这几句话,悲恨交加,瞪着伊消笑道:“好大的本事!你倒是动手啊。”久大侠在旁急道:“孩儿,你快走罢,离这魔头越远越好。”伊消又听“魔头”二字,怒火滔天,再也忍耐不住,抬起一掌便往久大侠天灵盖上劈去,久小姐却在这时将身子向前一送,挡在久大侠面前,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掌。

久小姐只觉身上轻飘飘的,正往上空浮去,竟见有细密的小雪花迎面降下来,又像有什么卡在嗓子眼上,想咳却没有力气,眼前伊消的脸正慢慢模糊,父亲的呼唤也听不清楚,心说:我这就死了,只愿他顾念往日情分,别杀爹爹……正是万念俱灰之时,忽觉有人在自己身后风府穴戳了一指,又在背上神道、神堂两处穴上各击一拳,只感到身上一沉,好像从云端回到人间,睁眼看时,正对上伊消关切的眼神,听得他问道:“姑娘醒了吗?”

久小姐见是伊消,回想起刚刚梦魇之中他的骇人作为,心有余悸,只向后一缩身子,离得他远些。伊消与久小姐眼神相对,也想起方才她那般软语相求,忽而面色一红,两人倒都有些不自然起来。正是微觉尴尬之时,只听阿觅在旁迷迷糊糊的叫嚷道:“别、别杀我!别杀我!”伊消见她犹在梦中,连忙去将她唤醒。

久小姐在梦魇之中受了伊消一掌,虽非实掌,却也力道十足,久小姐当下醒了,猛咳几声,竟咳出一口血来,歪倒在一边。伊消一面把阿觅叫醒,一面又看久小姐,只见她面如金纸,气息微微,忙将她扶坐起来。正在扶时,却见久小姐袖中掉出一个绒布小包,正是先前云埋所赠的丹药。此时伊消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当即将丸药喂久小姐服下。

久小姐服过药,又听外间琴声大作,众人皆是一惊:再教那魔音魇住,只怕谁也逃不脱。久小姐忽将伊消的手一把攥住,挨近他的耳边说道:“理脉攒气,敛色捶椎。持重犹纤,牵丝缂凝。并通频照,烈辉分行。”伊消一时不知她的什么意思,但觉是什么内功心法,当下留心去记。久小姐刚说完,听得外间怜恭叫道:“教主,怎样?”

伊消闪出身来,与怜恭站在一处,那长琴之声兀自在响,叮叮咚咚教人好不心烦。伊消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三枚金针,正是久小姐方才同他握手时,放入他手内的分辉针。伊消有三枚金针在手,心中顿觉清明,轻喝一声:“我教你们显出身来。”说罢,将分辉针向空中一抛,右手举掌相催,暗操心法。只见那三根分辉针在内力催发之下,散入空中,瞬间分气而生,化为千千万万根金针,犹如一群金蜂,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听得四下一片金针击打叶子、树干的噼啪之声,只肖一击,当即粉碎。伊消见此,心叹一声:好法宝!

金针飞袭而去,只听那角调师“哎呦”一声,琴声骤停。接着有人叫道:“有个什么虫子?叮了我一下。”又一人说:“不是虫子,只怕是暗器。”另有一人道:“这促狭小子,还敢在咱们面前动上暗器。”角调师是个女流,声音好辨,其他几人,伊消尚难分清。又听那角调师笑了一声道:“要说也算不上‘面前’,毕竟还没教他见着咱们呢。”此话说罢,唰唰几声叶动,衣带飘掠,四个人影落在伊消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