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冤家路窄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三十号,农历丁丑年腊月二十九,除了稀稀落落的几副春联,小镇上看不见任何喜庆的气氛。
街头张贴的公告让小镇笼罩在一片阴云中,上面赫然写着:严禁各家各户鸣放鞭炮!
一大早,六子与和青山就被人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浑身像散了架般的难受。工棚里用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充斥着汗味与脚臭味,几十个劳工挤在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
早饭是黑乎乎的杂面窝头,外加几根咸疙瘩咸条。还没吃完,就听见外面皇协军催命似的喊叫声:“都出来,干工了!”
此时天还麻麻亮,一出工棚,寒冷的空气直往衣服里灌。
六子打了个寒颤,连忙裹紧衣服。
大家谁也不说话,仿佛是一群被贴了符的僵尸,机械地走进工地。
工地周围站了几个持枪的皇协军,也是刚睡醉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
六子拿着铁镐,象征性的刨了几下。看看监督的皇协军没注意,悄声问身边的和青山:“兄弟,咱可不能这样耗下去,你打算怎么着啊?”
“当然不能这样耗下去!”和青山铲起一锹土,扬到地基外的土堆上,“你有办法逃出去?”
“当然有办法!”六子瞟了一眼远处的皇协军,“但是俺可不打算就这么走了。”
“你还打算干嘛?”和青山问。
六子有些恼火地说道:“白用老子当苦力,哪有这样的事?老子要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地方。但是有一样,你先逃出去,俺才能放开手脚干。”
和青山想了想,说道:“是不能便宜了小鬼子,说说你的路线和计划。”
“昨晚上俺看了,咱们睡觉的那个棚子是用土板搭的,很容易就能撬开。出了棚子,后面十几步就是围墙,你从围墙翻出去直接回土地庙,不用等俺。老子在这里放一把火,然后再回去。”
其实六子观察的逃离路线和青山也注意到了。但是和青山还有另外的想法,他要把这些劳工都带出去。六子计划虽然可以保全自身,却没有考虑这些劳工的安危。一旦放火,势必会惊动日军和皇协军。还有一点,他要拿到日兵手里的那副军事地图,这对于太平支队以后的作战太重要了。
于是和青山否定了六子的计划:“不行!要走也要带着这些人一块走。”
“兄弟,你疯了?带着这么多人怎么逃?”六子差点叫出来,“带着他们只会连累咱俩!”
和青山态度很坚决:“六哥,这事没得商量,必须带他们出去!还有,我们要搞到小鬼子手中的地图,你看看有什么好办法?”
看到和青山铁了心的要救这些劳工,六子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今天晚上咱们就动手!你领着这些人逃出去,地图的事交给俺。”
“你有把握搞到地图?”和青山问道。
“放心吧,带兵打仗俺不行,偷鸡摸狗不在话下。”六子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听了这番话,和青山差点乐出声来,说道:“六哥,让我说你什么好?行,就这么定了!先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还有鬼子和伪军的兵力布置情况。”
六子“嘿嘿”一乐,说道:“俺早就看好了,中间那屋住着几个小鬼子,怕冷轻易不出来。算上这二狗子总共二十来个人。”
“先别着急!”和青山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昨天停在院中的那辆大卡车不见了!
和青山分析,那副军事地图一定是在开卡车的日兵手里。现在卡车不在,也就意味着地图不在这里。
“咋了?”六子问道。
“先别说话,二狗子过来了!”和青山递给六子一个眼色,示意他低头干活。
这是一个皇协军注意到和青山与六子的反常,端着枪走了过来,拿刺刀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骂道:“他姥姥的!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磨蹭啥?找死呢?”
六子强忍着怒火,堆起笑脸说道:“长官,俺兄弟想家了,俺说了他两句。您老先把枪拿开中不?俺们害怕!”
“嘿!你小子还会油腔滑调!赶紧干活,把老子惹火了,一刀扎死你!”皇协军眼珠子一瞪,骂道。
“哎!哎!俺这就干!”六子点头哈腰地说,心里却念叨着:“敢在你六爷面前称老子,看谁扎死谁!”
这个端枪的皇协军索性不走了,在两人的旁边一直盯着看。他发现这两个劳工虽然表面上恭顺,眼神却始终透着与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尤其是六子,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寒光让他心里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安。
一直到午饭的时候,这个皇协军才离开。
和青山这才得以把自己刚才的话悄悄告诉六子:“那辆卡车不在这儿!”
六子一时没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啥意思?你打算把那辆卡车偷走?”
“偷什么偷?我又不会开车!那副地图在卡车上,我们一定要等那辆卡车回来再行动。”和青山解释说。
“开饭了!开饭了!”一个伙夫拎着一个大桶走进工地,大声吆喝。
几十个劳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一窝蜂似的涌了过去。
和青山暗暗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些青壮劳力面对二狗子的刺刀时,丝毫没有反抗的意识。吃饭的时候,与自己人却是你争我夺,各不相让。
在这一刻,和青山心里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他不停地问自己:“国人怎么了?如果依靠这样的百姓,能打败日本人吗?他们是否值得自己去救?”
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叹啥气?”六子问道。
“哦,没什么。”和青山意识了自己的失态。
大家抢到饭散去,各自找了个角落蹲着吃起来。
六子走到木桶前,发现里面仅剩下了一个窝头。与和青山掰开,一个一半,三两口就下了肚,干巴巴的窝头噎得两人直翻白眼。
“他娘的!连点粥都不舍得给,真是一群王八蛋!”六子低声骂道。
和青山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院里的皇协军身上。一上午的时间,中间屋子里的日兵除了偶尔出来上茅厕,其余时间始终猫在里面,估计不会超过五个人。
一直到下午开工,那辆大卡车却始终没有出现。
傍晚时分,一阵汽车马达声从公路上传来。紫接着,插着太阳旗的大卡车驶了进来,车上装满了各种物资,用浅绿色的帆布蒙得严严实实。
卡车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尽,一队肩背步枪的皇协军气喘吁吁的也跟了我进来。为首的军官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凶狠的脸上,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格外引人注目。
和青山与六子看了大吃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同时表达出相同的意思:是他?土匪!
日兵军曹下了车,冲屋里喊了一句。四个日军士兵闻讯跑到车前,冲军曹敬了礼。
军曹与几个鬼子叽哩哇啦的交谈了几句,然后用生硬的中国话命令身后的皇协军:“快快地!”
“连长,太君这是啥意思?”骑马的皇协军问道。
“你傻啊!这是让咱们卸贷呐,让兄弟们赶紧的!”二彪子下了马,一瘸一拐地走到几个日兵跟前,点头哈腰的说道:“马上!马上!”
和青山与六子担心被二彪子发现,赶紧低下头,装作专心干活的样子。
“兄弟,这小子可认识咱俩!一个土匪还成精了,成了他娘的连长!”六子小声嘀咕着。
“别说话!”和青山低着头,偷眼观察着动静。皇协军人数大约一个连,个个流里流气的模样。身上背的却是一色的三八式步枪,乌黑铮亮,一看就是新枪。
和青山估计这些新枪有很多甚至没搂过火,心里想道:“这么好的枪落在这群土匪手里,只怕老百姓要遭殃了。”
几个日兵径直进了屋,和青山注意到军曹斜背着一个军用挎包,便捅了捅六子使了个眼色,悄声说道:“看见没有?那副地图应该在鬼子背的这个包里,到时候千万别拿错了!”
“知道了!”六子答道。
二彪子让人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了,指挥人开始卸车。
帆布一打开,和青山顿时眼睛亮子,车上满满的全是军用物资。还有十几个纸箱,上面印着日文,和青山看不懂,估计应该是罐头类的食品。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电线电缆等电用物品。
和青山猜不透这些电线是做什么用的,整个郑母镇都没有通电,难道说鬼子要建发电厂?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个远离县城的乡镇建发电厂,似乎意义不大。
土匪山药斜背着步枪,走到二彪子跟前,嗑嗑巴巴地问道:“大哥,卸完货咱们⋯⋯是不是马、马上⋯⋯返回县城?”
二彪子摘下洁白的手套,在山药军帽上狠抽了两下,骂道:“你是个猪脑子?告诉你多少回了,叫连长!老子现在是连长懂不懂?”
“记、记住了!”山药陪着笑,“那咱们啥、啥时候回去?”
“回个屁!”二彪子气哼哼地说道,“不回去了,皇军让咱们以后就守在这儿,今年这个年就在这儿过了!你说老子咋这么倒霉?大过年的,摊上这么个破差事!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啥没啥!”
“啊?不回了?”
“不回了!告诉兄弟们麻利点,卸完货收拾房间,这一路颠得屁股疼,老子要睡一觉!”
二彪子说着,眼光在四处扫了一圈。猛然看到正在干活的和青山与六子,觉得这两个身影眼熟的很,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喊道:“你们两个,过来!”
六子一看要坏事,忙放低身子,抓了把泥土摸在脸上。和青山装作没听见,只顾闷头干活。
“叫你们俩呢!耳朵塞驴毛了?”二彪子大声骂了起来。
一个皇协军走了过来,吆喝道:“你们两个过去,连长叫你们!”
“哦,叫我们呐?好好,马上过去。”和青山回答着,与六子递了个眼神,镇定的向二彪子走过去。
六子跟在和青山身后,目光瞟向二彪子的枪套。心里面合计着,一旦被这个家伙认出,只有拼了!
二彪子眯着眼睛打量着满身污泥的和青山与六子,问道:“你们是干嘛的?”
和青山哈着腰,笑容满面的说:“长官,俺们是给皇军干活的。”
“没问你这个!”二彪子眼睛一瞪说,“老子咋瞅着你们这么眼熟呢?哪个村的?”
和青山知道二彪子还未认出,不慌不忙的回答道:“俺们是小尹村的,种地的。”
“种地的?不对吧?”二彪子有些狐疑,“以前当没当过兵?家里是不是大财主?”
他吃不准自己是否真的见过面前这两个人,怀疑是不是以前绑过的肉票。
和青山确定二彪子没认出自己和六子,便装作一副憨厚的样子说道:“长官说笑了,俺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到现在还没讨上媳妇呢!”
二彪子站起身,盯着六子的脸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六子曾经和二彪子照过面,担心他认出自己,眼睛一直盯着二彪子腰间的枪套,随时准备抢枪开打,低着瓮声瓮气地说道:“俺是他哥。”
“叫啥名字?”二彪子又问。
“俺叫张小六,俺兄弟叫张小七。”六子答道。
二彪子问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可以的地方,挥挥手示意两人回去继续干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两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竟然会是与自己交手多次的警备团。
看到卸完卡车上的物资,二彪子一瘸一拐地进了刚收拾好的房间。走到门口,不放心的转过身,又看了看低头干活的和青山与六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山药问道:“那两个啥、啥人啊?”
二彪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山药听,念叨了一句:“到底在哪儿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