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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1994年,七月
本来我记得祖母说的是要带我在小叔家住一个月的,不知为何,我们仅仅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到了家里。正巧那天上午母亲在家收拾,祖母看到母亲以后不住的叹气,全然不顾及我还在一边。
母亲也很纳闷,“妈,你咋提前回来了?小丽那谁照顾呢?”
“让她妈提前去了。”祖母气呼呼的说,“人家是大城市里的人,咱伺候不了。真有意思,我看她妈去了咋办,不都是农村出来的。”
母亲知道祖母肯定不知道在生哪门子气,使唤我去一边玩,但是我偏偏不喜欢到处玩,就喜欢傍在祖母身边听故事。
祖母见家里也没别人,这才和母亲说起,“我和你说啊,你别和你爸说,也别和红伟说。这次去红兵那里,真是把我气坏了,显得我特别脏一样。”
母亲拉着祖母到沙发上坐下,看得出来母亲也很好奇。
“我这前脚刚说要走,连门都没有迈出去,人家小丽已经把我和孩子的床单、被罩都扔进洗衣机里了。怕不怕?有这么撵人的?长辈出门,三日不洗,连这点基本的规矩的都不懂,还城里人,城里人咋了,没有一点礼貌。”
“这有啥,妈,大城市的人都比较讲卫生,何况小丽还是在医院上班,可能更讲究一点吧。”母亲一个劲儿的安慰祖母。
“我有多脏?去之前我还专门洗了澡,在她家,我天天黑夜还要冲澡,不就是怕年轻人嫌弃我,这还不行?还要干什了?人就是女娲娘娘用泥捏出来的,没有土就剩下水了,能不能活?生活就是和稀泥,都像她那样,还活不活了?就不知道红兵看上她哪一点了。”祖母越说越来气。
“妈,您瞧您,就去住了一个星期,还把您气成这样,早知道就不该去。”
“我是去看她去了?我是心疼我儿子,心疼我孙子。你可不知道啊,早上起来我给我孙子蒸个鸡蛋人家还嫌弃,说是小孩子这会不能吃鸡蛋,对肠胃有负担。妈呀!说成什了?屁大个孩子,知道什么是负担?小孩子每天就是吃喝拉撒睡,哪有什么负担。这是你们现在条件好了,还能吃上鸡蛋。我生老大那会儿,还吃鸡蛋,米汤都喝不上。”
“那她家孩子吃什么呢?”母亲表示不解。
“不知道,洋玩意,稀稀拉拉的,又甜又咸,白给我我也不要,还说是进口的,贵哇哇的。红兵挣那点钱,都让瞎祸祸了。”祖母起了兴致,说着说着拉住了母亲的手,“你是没去过,人家那家,装修的比医院还慎人,全是白乎乎的。我在家给她们拖个地,还得往水里添点消毒水。洗个水果也是,擦擦吃就行了,还非得用洗洁精洗了,涮两遍。哪有那样浪费水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啥也不懂!”
母亲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再次笑了起来,“妈,您也真是的,年轻人不就讲究个干净吗,还至于把您气回来?没多大个事儿,快歇歇吧,一会儿我做饭。走,儿子,给妈妈帮忙去。”
我和母亲进了厨房,母亲悄悄的跟我说,生怕祖母会听见,“我跟你说啊,刚才我和奶奶说的话,对谁也不许说。”
“哦。”这样的话,六岁的我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幸好我这人不喜欢记录,不然可得在墙上好好画一排“正”字。
“叔叔家好不好啊?”母亲一边削土豆一边问我。
“好啊!又大又干净!”我还能想起,我睡在小叔小婶提前给弟弟买的床上打滚的样子,原来一个人睡觉是那么舒服。
母亲有些满意也有些妒忌,“还有什么?”
“婶婶家的电视机也大,能看好多动画片。但是婶婶不让我看。”想起这件事,我还有点生气。
同样生气的还有母亲,“为什么不让你看?”
“婶婶说长时间看电视对眼睛不好,而且我看动画片的声音太大,容易吵到弟弟睡觉。”
“哼!不就看个电视,多大个事?谁家的孩子不是乱糟糟的环境里长大的,就你家娇贵?以后你也别去你叔叔家玩了,妈听着还不得劲了。”母亲突然又回头盯着我,“这话也别跟其他人说啊,咱娘俩知道就行了。”
“哦。真啰嗦。”我受不了一直被人重复叮嘱一件事。
“怎么和妈妈说话呢?这孩子!”母亲回头继续切她的土豆,我给她剥完葱和蒜,觉得无聊,又去祖父的书柜里翻书看去了。如果说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看什么,其实很简单,看插图。
其实我对小叔家没什么反感的地方,反而是没过几天,祖母带我回了一趟老家的村子,我一个男孩子,急得大哭起来。
那天一早,我在迷迷糊糊中就被父亲抱着坐上了一辆吉普车,等我一觉醒来,看着周围全是黄土一样的景致。但是我却不像很多小孩子那样喜欢玩泥土,我还是喜欢钢筋和水泥交织的环境。
下了车,看着周围都是一样高的房子,面对陌生的环境,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特别担心把自己丢了。虽然母亲告诉我,祖母说的都是假的,哪有狼能把小孩叼走,但是要小心人贩子。而且母亲说,人贩子都是笑嘻嘻就把小孩子给拐跑了,一定要小心陌生人。
而最让我受不了的,我自从下了车,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臭哄哄的。我问父亲,父亲轻描淡写的说,猪粪和鸡屎而已,让我不要大惊小怪。我看着脚上母亲新买的运动鞋,此刻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土,不禁有些伤心,眼泪吧嗒吧嗒开始掉。
祖母看见父亲手里的我在哭泣,不禁问道,“孩子咋了这是?”
父亲居然在笑:“没事!怕生。过一会儿就好了。”
祖母心疼的怨恨着父亲:“我就说不要带孩子,你非要带。”
父亲:“这有啥,都是村里面出来的,回来看看他太爷爷,不应该?妈,咱以前住的那个土坯房子还在不在了,我还想带他去看看。让他知道知道他爹以前过的多么艰苦,现在的孩子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祖母:“看那干啥,还不知道大雨冲倒了没有。赶紧给你爷爷上柱香回吧。别把孩子惊着了。”
我紧紧的拉着父亲的手,一边走一边还问:“妈妈呢?”
父亲说:“咱们这是上坟呢,女的不让来。你妈在家,一会儿咱们就回。”
我问父亲:“奶奶不是女人吗?”
父亲:“这叫什么话,奶奶年纪大了,不怕这些。”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这些是什么,后来稍大了一点我以为说的是鬼。后来才知道,根本没有鬼。有些东西,比鬼真实,比鬼可怕。
我们走进了一座院子,院子里一个老奶奶头上裹着白毛巾,正拿着一个箩筐坐在太阳下筛着什么。看见我们三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两手在肚子前的围裙上擦擦手,高兴的大喊:“大女子回来了?”
我又问父亲:“爸,谁是大女子?”
父亲笑着跟我说:“那是你奶奶以前的名字。”
我接着问:“奶奶不是叫柳念茹吗?”因为家里所有亲人的名字,那个时候我是当作字帖来认识的。
父亲满意的看着我:“你知道的还不少,不错,能认得你奶奶的名字就丢不了了。”接着父亲蹲下来给我讲了一段故事。“以前啊,村里面,女人是没什么地位的,平时也不抛头露面。人们也不给女孩子起名字,因为取名字很麻烦的,要看黄历,要请先生,还要花钱,特别麻烦,只有地主家才能请得起。咱村就两个姓一个是杨树的杨,一个是柳树的柳,奶奶本家姓柳,因为是老大,就叫大女子。”
我虽然听不大懂,但是觉得很有意思,暂时忘却了鼻子里的臭味。父亲也很有兴致的回忆着,“后来,你爷爷娶了奶奶,爷爷进城以后,当时要上户口。爷爷是上过塾的人,觉得登记个大女子实在不好听,就在户籍那给你奶奶起了个柳念茹的名字。你爷爷对我说过,做人不能忘本,要记得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亲人。”
父亲正跟我说着,那个和祖母攀谈的老奶奶向我走来,我看见她的脚竟然和我的差不多大,真担心他走路的时候会摔倒。老奶奶嘴里喊着:“红伟也过来了!”
“嗯,我哥有事来不了,我来替我爸给爷爷上香。”父亲对着我指指面前走来的老奶奶,“要懂礼貌,叫姑奶奶。”
我却吓得躲到了父亲的身后,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唉!咋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父亲有些恼火的把我从身后一把拉到身前。“姑姑,没事,多带他回来几趟就不怕了。现在这孩子都太娇气!”
姑奶奶却一点也不介意,还是笑嘻嘻的看着我,此刻她已走到身前,鼻子都快要贴到我的脸上,“呀,这就是你奶奶口中的小唐僧,长得就是漂亮!”
我闻到她口中吐出的气息,感觉那是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酸腐味,让我有点难受、有点害怕。我“哼”的一声,把头别到了一边。
“唉!怎么回事儿!姑奶奶稀罕你,瞧你什么德行!”父亲训斥了我,又向姑奶奶赔罪:“姑姑,孩子还小,欠收拾。”
姑奶奶:“可不敢,现在一家都是一个,哪舍得收拾。快和你妈进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