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 裂缝
“跟德国人合作办水泥厂?!”许家陆还认为听错了儿子的话。
健林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水泥真的有那么大用处吗?有我们的黄泥巴好使吗?”许家陆不大相信儿子的话。
“在淄博一带发现了硅酸盐矿石,放在高炉里经过高温锻烧,可以制作水泥,盖楼房修马路都用得着,用处可大了。”
“咱们打墙盖房用黄泥巴不也挺好吗?水泥也能种地?”
“水泥是一种建筑材料,结实耐用,搬运起来也方便,未来需求量很大。”
“我反正看不到了,黄泥巴随处都有,庄户人家都用得起,而制作水泥的技术还掌握在德国人手中,矿石也也掌握在他们手中,我们一点主动权没有,怎么跟他们合作?”
健林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爹,正好叶承蕴结婚满一个月,陪翠枝回家省亲。健林把想法跟妹夫说了。
“健林哥,我在上海也见识过水泥的威力了,洋人建筑都用这个,用处可大了,价格很贵,划算过来要十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包,江浙一带的有钱人家也开始用这种新材料了,要是能在青岛建水泥厂,我第一个赞成。”叶承蕴与健林的想法一拍即合,本来想跟董事长商量着从上海买回来一些,投放到海东的市场看看销量如何,被婚事给耽误下来,还没来得及跟咱爹讲呢。
“爹,健林哥说的没有错,水泥真是个好东西,是一种建筑材料,是黄泥巴无法比较的,洋人在咱们中国建高楼大厦,用大轮船不远万里的一船船地运来,价格特别昂贵,如果健林哥投资建水泥厂,价格肯定便宜,还愁买不出去?”
“你了解德国人吗?跟他们合伙,钱打了水漂怎么办?”
“不要紧,都是有合同的。”健林说道。
“合同不就是一张废张嘛,他不遵守了,你能怎么着他?你打的过他?”
“爹,洋人的脑子不带转弯的,在上海跟他们打交道多了,也了解了他们的脾性,但是你不能欺骗他,只要骗他一回,他们就不相信你了,跟他们做生意得讲信用,在他们眼里‘信用’比银子还值钱。”叶承蕴说道。
“这些洋鬼子就是直肠子驴,跟他们合作比跟那些尔虞我诈的国人合作还好呢?”
“你看我们带回来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比咱们手工制作的好?”
“洋人再好,他们腆着脸子万里迢迢地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老太后不待见他们,还开着大兵舰打上门来,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咱们开港口与他们通商做生意,不赚钱他们至于这样吗?”
“对,洋人赚大了,可是我们也见识了,我们也赚了,这是用血汗买回来的教训!”叶承蕴有些激动起来,“不跟他们合作,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还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大?日本人当年不跟洋人合作能有今天的发展吗?”
“现在连日本人都敢来欺侮我们了,我们再不发展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许健林的心很痛,他在青岛也见识过太多日本浪人的那副趾高气扬的德性了,可是有什么办法,“甲午海战我们打输了,输的一败涂地,威海卫也丢了,曾经的老大帝国现如今都任人欺凌了……”
“健林哥说的没错,不光是洋人,日本人也跑到咱中国来了,他们为匪作歹,无恶不作,拿中国人的生命不当回事,我在上海就见识了好几回,打死了中国人,朝廷一个屁也不敢放。”叶承蕴说道。
“所以你们在外面跑,我是真耽心啊!”许家陆叹口气。
“中国人不自己救自己,连老天都不会可怜的!”知安突然冒出了一句,把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
“爹,知安这么小的孩子都看明白的事,你怎么还糊涂呀?”翠枝说道。
“你爹哪里是糊涂啊,他是在惦记你们,就怕有个这那的,人老了,胆也小了,不经折腾了。”许金氏盘着腿坐在炕上,手里还纺着线坠子,秦美凤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帮着递线头。
“常年在江浙一带游历,耳朵里也听的多了,听闻李鸿章、张之洞等一干朝廷重臣,大搞军事救国的路线,建起了兵工厂,造枪造炮,北洋水师不断发展壮大,眼看就要成为亚洲第一舰队,结果让日本人打残了,大清朝兴起的龙脉被日本人给打断了,大清朝与小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列强就是不想让咱们发展起来,让我们永远贫穷落后,愚昧无知,成为他们的奴隶!”
“德国人不讲信用怎么办?怎么跟他理会?又打不过他们。”许金氏在一旁插话。
“如果是他们不讲信用也好办,中国市场这么大,他们就没法在中国发展了,他们还赚什么钱?还能把水泥运回到他们的国家去?”
许家陆想想也是,“要跟他们合作我们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只投入个小点的股份看看再说,动不动五十万两,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
“爹,您出多少?”健林问道。
“十万两,这已经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了。”
“我再跟我爹说说,争取最少出五万两。”叶承蕴说道。
“好,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丁吾方想了想,说道:“我让我爹出一万两。”
健林笑了,对丁吾方说道:“没事,不难为丁兄弟,出不出都一样,回去跟家叔好好说说。”
丁吾方点点头。
“二哥,咱们拿出这么多钱去跟洋鬼子搞什么合作,真是稀奇乌有的事,我不赞成。”许家通听说这事以后,找到了家陆家里。
“嗳,孩子们在们外闯荡惯了,翅膀硬了,想法也跟咱们不一样了,青年人干点事不容易,咱就权当支持一下。”
“洋鬼子进中国抢还抢不到呢,咱这不是主动送上门去吗?”
“不能这么说,合作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德国人跟咱们合作也是看中了咱们的大市场,水泥这么好的东西,他们自己搞多好,非找咱干什么?”
“满大街都是穷人,有几个用得起水泥的,我觉着这事太冒险了,弄不好钱打了水漂。”
“干什么事都有风险,就让孩子们去拭拭吧,三年前他刚二十出头,还能带十几条船去辽东运粮食呢,年轻人,让他们去冒险一下有好处。”
“小一辈的兄弟四个,也不能太偏了哪一个。”家通临出门扔下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许家陆想来想去没弄明白三弟的意思,自言自语道:“老三,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就是健林想花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咱们海子涛子也大了,什么时候也让他们当个经理什么的?”老三媳妇许秦氏说道。
“他们弟兄俩哪有健林那个能耐啊。”家通无奈地叹口气。老婆已经跟他闹了好几天了,都让健林筹这么多的银子给眼馋的。
“胳膊肘子就知道向外拐,也不看看海子都十九了,也要说媳妇了,还没当个经理,脸往哪搁呀。”
老婆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家通的心上,他无语了。
“十万两银子,多大的数目啊,二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明摆着是往火炕里跳,他有这么傻吗?我看这是吃公伙攒私钱。”
“你不要再说了,女人家的头发长见识短,在那瞎叨叨。”大哥刚过了三七,老婆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明摆着要分裂许家嘛,在这方面上,许家通还是清楚的,他是绝对不允许老婆这么说的。
健林为筹银子的事整天忙里忙外的,秦美凤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没事,便捏着个绣花撑子过来找姑姑说话。刚到门外,无意间听到屋里传来姑姑跟姑夫的吵闹声,便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又是这“十万两银子”的事。
“呦,美凤来了,也不到屋里坐坐,外头风大。”跟老婆话儿说不到一块,家通便气乎乎地站起身往外走,刚开门,看到美凤想进还没进门的样子。
“姑…姑父,您也在家啊,我…来找姑姑看看花样子。”美凤有些难为情,怕被姑夫误会在外面偷听他们说话。
“你姑姑在呢,快进去吧。”家通回头朝屋里大声说道:“美凤来了呵,你们说话吧,我出去了。”
“呀,是美凤呀,来了也不说声,刚才还跟你姑夫念叨你们呢。”许秦氏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迎出屋来,牵了侄女的手,亲热的领进里屋炕上坐了,又搬过一张小炕桌,放上一碟葵花籽,娘俩个隔小炕桌嗑瓜子说话。
“大姑,这是我新起的枕头花巾子,你给看看花样,显老不?”美凤把手里的花撑子递到姑姑手里。
“俺侄女这双手真是太灵巧了,瞧这湖水多自然呀,这对五彩鸳鸯可喜煞人了,健林真有福气。”许秦氏把侄女的花撑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夸着侄女的手艺,美凤让姑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美凤,健林这次回来住多久啊?”许秦氏把话头一转问道。
“他说就住几天,把钱筹够了就走。”
“你也知道他在青岛做的事情吗?”
“知道一点哩,他不说我也不问,都是听翠枝她们说的。”
“你这孩子,嫁夫嫁夫嘛,出嫁就要跟丈夫一条心的过日子,健林的事,你要常常过问,夫妻两个一头睡怎么还不通气呢?”
美凤的脸通地红了半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也没什么,以后慢慢学吧,在许家这样的大家庭里,什么都得学,要多长个心眼子,要不,让丫头片子还得骗的云转呢。”
“姑姑说的是。”
“不是姑姑说你,健林这一去青岛就是好几个月,你不问不闻的,他心里是怎么想啊?远路风程的,操心费力不说,还要天天跟那喝人血吃人肉的洋鬼子打交道,弄不好,还不知出什么妖跷事呢。”
美凤打了个寒颤。吃惊道:“怎么会这样啊?”
“是啊,健林在外头吃了苦头,等他回家来,你就要多过问一下,多体贴他一下,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啊,你姑夫为许家做了这么多事,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还不受待见,外头人说说闲话便罢了,哪回从外头回来,不都是我苦口婆心的劝啊导的,不这样,还不得郁闷死。”
“姑姑说的对。”美凤两手捧着一杯热茶暖暖手。
“咱们是亲娘们——自己人,我才对你说这些,时间长了,你也就看出来了,人心隔肚皮,办事两不知,谁跟谁贴己啊?”
美凤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住地点头。
“健林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真不容易,但话又说回来了,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哪有什么好东西呀?就你姑夫这样的,我天天在他近旁看得紧紧的,还得隔三差五地往窑子里偷着跑呢,窑子里有他娘的衣布子埋在那儿呢。”
“姑姑不要这么说,姑夫他挺好的,在棋山镇的时候,我爹常夸他呢。”美凤劝道。
“隔这大老远的,你爹知道啥呀,我的肚子就是一个大糊涂盆,什么事都得往里装。”许秦氏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接着说道:“哪有猫儿不偷腥的,就是我那大侄子——你家健林,也好不到哪里去!”
美凤的心“咯噔”一下,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姑姑,你咋这样说呢?”
“我咋这样说,我明白着哪。”
看看许秦氏来了火气的样子,美凤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为姑姑续了一杯茶水,想走却抬不起腚来,明摆着,姑姑有话要说嘛。
“美凤,姑姑就明说了吧!”许秦氏把脸色一沉,肿眼皮往下一耷拉,说道:“你姐这不好养的一走,本来让你来把两家的亲戚续起来,谁知道健林这小牛犊子中了哪门子邪,反倒耍起性子来了,嫌好吱好的,幸亏我们压排得紧,才没让人家看了笑话,可他对你不理不睬的,一会上海,一会儿青岛,就是不肯在家里呆上几天,结了婚的人了,哪有这样的?”
姑姑的话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地敲在了秦美凤的心上,她是从来不曾想过的,她的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双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小腹上面。
“美凤,你没什么吧?”
“没事!”秦美凤把嘴唇抿了一下,稳定了一下情绪,轻声说道:“姑姑说的都是实话。”
“别怪姑姑嘴碎,直到现在才把实情说出来,只要你美凤多长个心眼,把健林看好了,就没事了……”
美凤的心神迷糊了,往姑姑的脸上看去,只看到那两片抹了口红的腥红的嘴唇上下不停地蠕动着,什么窑子、婊子、银子……就像蹦豆一样地蹦出来,一颗颗敲在她的脑门上,声声如洪钟一般让她无所适从,真是循地无门,上天又没有梯子,当空里只有一团虚无的空气……
“娘,饭熟了吗?我都饿了!”只觉一股强风吹到里屋的炕上来。
“是涛子回来了!”许秦氏那两片一张一翕的嘴唇正舞得起劲,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你看我这说了半天话,饭还没有传下去呢。”
“嫂子在这里耍呀?”健涛一脸阳光,却看美凤的脸色有些惨白,“嫂子,你……”
“美凤,你在这里陪你二弟说说话,我到厨房里吩咐饭去。”许秦氏蹭下炕来,蹬上绣花鞋,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嫂子,我哥呢?”健涛问道。
“不…不知道呢,他可能出去了吧。”美凤脑门子胀得生疼,“二弟,我回去了,有事自个儿找你哥去吧。”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健涛把美凤送出门,看她走远了,才进屋里来,嘴里还喃喃自语着:“叫嫂嫂好呢?还是叫表姐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