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树大招风
天一大早,健林安排知安带着十几名船工到春来饭庄上吃了油条豆脑,大力已雇来了三辆驴拉的大板车,船工们便把后院的大理石板装到大板车上,由大力带路运到浮山卫的建筑工地去了。知安在店里应付着廖廖的几个前来买东西的客人。
“健林哥,那人又来了。”健林正在里间把玩一个从威尔逊那儿带回来的军舰模型,知安推开门向他回报。
“好吧,让他进来吧。”
“你请进。”知安出去一会儿,便带一个人来到健林面前。
“许老板好,我是李村的贺丰培,冒昧打扰,请多多包涵。”来人一见面便打拱作揖。
健林站起身还礼,“贺老板请坐。”
知安为来客泡了茶水,便到外面柜台上招呼客人去了。
“听说贺老板昨天来找过我,你有什么事吗?”
“许老板年轻有为真是海东人的榜样。”
“你过奖了,贺先生也是海东县的?”
“是啊,我是沈桥镇贺家沟村的。”
“噢,我们可是老乡。”健林听说又是一个老乡,心里确实有一种亲切感。
“我来李村开茶馆快十年了,结识了一些在青岛做事的同乡人,年关近了,想回家过年,许老板的事迹大家都听说了,便让我来打听一下,许家的船什么时候回家,大家想跟着一块回海东。”
“我家的船明天下午就要走了,有多少人想坐船走?”
“有十五六个人。”
“还好,能装得下,我们的是货船,没有坐位,要坐的话就得将就点了。”
“能跟着走就不错了,一个人要多少钱呢?”
“钱就不用了,我们本来也要回海东的,算是帮个忙了。”
“许先生的心意我领了,但船一开就会有费用,大家伙儿都是明白人,请许老板开个价,这样对谁都公平。”贺丰培一再坚持。
许健林想了一会儿,贺老板讲得没错,“那就象征性地收一点吧,每人五十文钱,可以吧?”
“许老板太仗义了,收一百文也不算多。”
“都是同乡,只是捎道,后天一早再确定人数。”
“好的,谢谢了。”
贺丰培起身告辞。许健林送出门来,他对鼎新公司的门店面赞不绝口,夸赞许健林为海东人长了脸面。
晚上上灯时分,三辆大马车停在了鼎新公司大门口,是威尔逊送罐头来了,每辆车装了二十个大木条箱子,每个箱子里装了一百瓶,总共六千瓶,卸完货后,健林依照威尔逊的安排,给了马车夫六两银子当做运费。第二晚,又运来了六千瓶,健林跟大力商量。
“健林哥,这么多的罐头,我们为什么不摆在店里出售啊?压在手里多可惜。”
“这些罐头在德国人手里一文不值,但在我们手里就是好东西了,明天咱们在门口立一大牌子,保证不愁销路。”
第二天,鼎新公司的门口便挂出了“德国商品专卖”的大牌子,立即在跑狗场一带成了爆炸新闻,消息像长了腿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涌到鼎新公司来看热闹,健林便把罐头打开让人们当场品尝,二百文一瓶的价格对那些想买到外国东西的人来说也不算贵,人们纷纷掏钱购买,许健林还搞出了每日限售一百瓶的活动,那些兜里有闲钱的老爷太太们,无不以买到一瓶德国产的罐头为荣。
趁黑夜的掩护,让大力带着船工们把二十个大木箱装到了仁通号,腊月初三早上返回日照去了,他和知安两个人在青岛照顾店铺的生意。健林看到了无尽的商机,有了进一步的打算,便买了一篮子新鲜的水果蔬菜,去找威尔逊商议。
“威尔逊先生,你们的仓库里还有需要处理的需要帮忙的吗?”
“军队的仓库会按时清理的,有过期不用的军品,我们会及时处理。”
“可以由我来代劳吗?”
威尔逊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如果是过期作废的枪炮弹药,我们有特别的处理方式,你做不来的。”
“我对武器不感兴趣。”健林憨厚地笑笑。
“上个月有一船军服军毯被海水浸湿,军队不能用了,现在还堆在仓库里,你愿意要吗?”
“我能去看看货吗?”
“你不能去的。”威尔逊竖起了食指在嘴边晃了晃,让仆欧去军品库取来了几件军装和毛毯,确实如他所言,那些军服和军毯面料上面裹挟了沙子盐渍,还有一些破洞,这是军纪所严令禁止发放给士兵的,但是面料的质地还丰常结实。
“鲁伯斯上校让我找人拉到野外去烧掉的,我还没抽出时间来,你的出现也太及时了。”威尔逊说道。
“威尔逊先生,你知道吗?我们的国家还很贫穷,我们的人民还吃不饱穿不暖,你们扔掉的东西对我们有很大的用处,我们有句谚语说得好: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们很会过日子的,我可以帮你们处理这批军服,我有能力帮你们把仓库的废旧物品全部清理掉,而且不会向你们收费的。”
“哈哈哈,中国许,你是个精明的商人,你真会做生意。”威尔逊指了指他带来的那篮蔬菜水果说道:“我们的士兵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很难吃到新鲜的蔬菜水果,你如果能给我们供应,我会向鲁伯斯上校推荐你的,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健林拍着胸脯说:“威尔逊先生,我敢打包票,只要你把采购的菜单给我,我会帮你们采购的,我们之间是有合同的,要互相帮助的,我记得,我会办到的。”
“好,我很愿意跟痛快的人打交道,你的鼎新公司就是德国军队在青岛的惟一供应商了。”
“好的,谢谢威尔逊先生的抬举,明天我在汇泉大饭店请你和鲁伯斯上校吃饭。”
“好,我们一定赴宴的。”
听了威尔逊的回报,鲁伯斯上校满口答应,“这就是互利互惠,中国人也是很会做生意的嘛。”
许健林和德国人的会面场景,被好事的人们传的沸沸扬扬,人们无不羡慕他能把德国人玩在手掌心里。
从此,德国人的废弃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鼎新公司的货架上,鼎新公司成了沟通德国人的桥梁,常有德国士兵到鼎新公司来运送物资时,也会到跑狗场上的店铺里去喝杯酒,找个乐子,许健林成了四方镇的名人。
年关近了,贺丰培那边凑了五十多个急于乘船回海东县过年的同乡人。直到腊月二十二,健林才关了店门,提前贴上了对联,放了鞭炮,便带着五十多号人在天通号,乔知安押着一船货物在政通号上,两条船从大沽河码头开拨,直奔海东县驶去。
叶承蕴的船比健林早一天到港,等健林的船队一到,叶承蕴、范立山和许家陆一同到码头上迎接,叶承蕴高兴之余部道:
“健林哥你可回来了。”健林下了船,叶承蕴与他拥抱在一起。
“对啊,原定计划不耽误过小年的。”
一行人回到家里,翠枝她们高兴的不得了,一阵风地跑去告诉嫂子。
“我们两个多月没见了,听说您和德国人做起了生意?”叶承蕴问道。
“是啊,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不是在上海跟洋人他们打交道吗?”
“还不是崇洋媚外,中国的东西就不好了,咱们的棉布和绸缎还不比那洋布?”许家陆嗡声嗡气地说道。
“董事长,江浙那边比咱们开明多了,洋人想跟咱们通商做生意,咱就跟他们做呗,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公平交易咱不输他们。”
“和洋人做生意,你们可长个心眼,反正我是不赞成,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什么来着?”家陆一时忘了该怎么来表达。
“引狼入室!”童大力在一旁提醒。
“对,可千万不要引狼入室,老佛爷那会子还不是吃够了这个亏,中日黄海大战一役,北洋舰队全完了,大清朝的龙脉也断了,《马关条约》一签,中国失去了朝鲜、割走了台湾,还赔了那么多银子,这些年来,德国人在山东这么一掺乎,巨野县那边烧了洋教堂,结果德国就趁机出兵占领了胶州湾,他们都是不安好心,这倒好,山东直隶山西一带暴民都起来造反了,说什么‘扶清灭洋’,说穿了还不是大刀会、白莲教那帮子在趁火打劫。”
“爹说的有道理。”健林补充道:“年关临近,青岛那边德国人明显加强了军事防备,检查站也查的严了,以前我们出入占领区就凭一张脸,现在都要查通行证才行,他们对义和拳防得紧呢。”
“上海那边的生意也不好做,保护费也水涨船高,天灾人祸,盗匪横行,流民往租界里涌,租界一直在扩充,中国人的性命连个小鸡也不如,外国兵在上海随意枪杀中国人,朝廷敢怒不敢言,哪还有天理所在。”
“你们在外闯荡,实在不容易,一定要当心,切不可大意,遇到风头紧迫,宁可关门歇业,也不要强撑。”许家陆正说着话,只见卜管家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便改口说道:“健林,你刚回来,你大伯近来身体不好,正病着,你们去看看他吧,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好。”健林便约上叶承蕴他们去大伯家里探视,刚出堂屋门,便碰见翠枝正挽了嫂子秦美凤朝这边走来。
“哥,我们正要去找你呢,你要到哪里去?”翠枝说道。
许健林向她们看去,眼光正与美凤的目光相遇,她的脸腾地红了半边,赶忙把头别到一边,不敢看他了。
“嫂子,你也来了,我们要到大伯家去,跟我们一块去吧。”叶承蕴笑着回答。
“哥,你这次回来,给我和嫂子带什么礼物回来了?”翠枝快人快语。
“翠枝不要讲玩笑话,大伯病了,我们去看望,礼物都有份,知安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去了。”
“这还像个哥哥样子”翠枝把辫子往身后一甩,看了嫂子一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嫂子,咱们跟哥一块去大伯家吧。”
美凤微微点头,轻声说道:“好吧。”
健林也没有反对,一个人在头里走,两个月没见大伯,他的确是心急,从父亲的家信中得知伯父病重,只因手头的事情太多,没顾得上早点赶回来,心里有些酸酸的。
一边走,叶承蕴找个机会碰碰翠枝,小声说:“翠枝,你也学学嫂子,你都要嫁人了,总之得有一点儿淑女风范。”
“好啊,还没过门你就嫌弃我了,不同意早说啊,兴许人家还乐意呢。”
翠枝大着嗓门说道,故意让所有人都听到似的。
“你…你嚷嚷什么?”叶承蕴红了脸制止她。
翠枝早挽紧了嫂子的胳膊,跟在哥哥身后进了大伯家的门,叶承蕴便不再说什么了。
“健林啊,你可来了,你大伯天天念叨你啊。”大娘把健林他们迎进屋里。
“大伯!”健林叫一声大伯,眼泪在眼底打转,使劲忍住了,便坐在炕沿上。许家誉正半依着炕头有气无力地坐着,满面病容,健林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内心一阵阵的疼痛,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大伯就病成这样了。
“健林呀,你回来了?”许家誉那迟滞的目光转到健林脸上,久久无法挪开,健林心如刀扎一般。
“青岛那边还好吧?”大伯问道。
“还好。
“万事开头难,要好好经营,外头世道乱,注意保护自己。”许家誉话没说完,又咳起来,一双瘦弱的肩膀颤抖了几下,整个上半身慢慢向炕里角倒去,披着的棉袄滑落下来。健林赶紧给大伯披上袄。大娘走过来,示意健林到炕前桌子旁坐了,把痰盂子递到许家誉面前,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空——哧,空——哧”许家誉一连咳嗽数声,仿佛老牛大憋气一般,费力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出来。健林看见大伯的脸色霎时蒙上一层黄土颜色,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出来。
“大伯,别冻着,您快躺下吧。”健林关切地说道。
许家誉稍稍把头摇了摇,身子半蜷半躺地缩进被窝里,大娘帮他盖好被子,回头对健林说道:“你大伯要困一会儿了,你们回去吧,好有孝心的孩子,来看看我们,你大伯就放心了。”
从大伯家出来,健林唏嘘半天,生命真无常,曾经身材高大槐梧的大伯,如今竟然轻如麻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这病到何是才能治好啊,怕是……他想不下去了,默默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姑爷,您回来了,我家小姐……”梅花一边忙着给健林沏茶,一边高兴地说道。
美凤跟在健林的身后回来了,吩咐梅花:“梅花,去床头柜上把那包袱拿来。”
梅花手脚麻利地取来了包袱,放在美凤手里,便借故到外面去了。
“健林哥,都到腊月了,怕你在北边冷,跟娘学了个新样子,给你做了夹袱,你穿穿试试吧。”
“不冷,不用穿。”健林顾自喝茶,眼望着那幅中堂画出神。
“试试吧,看看大小合不合身。” 美凤柔声细语地坚持,健林不好再推却,只好站起身来,把外面的马褂脱了,换上这件蓝印花的新夹袄,来到穿衣镜前照了照,美凤帮他把扣子扣紧,还别说,夹袄非常合身,更衬托出健林那精壮的身材,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健林暗暗佩服美凤的剪裁手艺。
那时卜管家引许家陆到书房里,见一个短打扮的人低着头等在那里。来人他认识,是县城马老六铁匠铺的伙计刘三。
“刘三,许老爷来了,有事快说吧。”卜管家对站在一旁的刘三说道。
“许老爷,俺师傅让俺来给你报信,说您的货备好了,让您今晚去城东张家林取货。”
“好了,知道了,回马师傅,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尊命,许老爷。”
那刘三走后,许家陆便吩咐管家去柜上取了银子,又备下一辆黑篷马车,等天黑后,去城东取货。
月黑风高,张家林地在城东二里,去石梁镇的官道南边,香村河自北向南穿林地而过,林地占地近百亩,林地里古木参天,松柏树居多,柏树长到了一人粗十几丈高,北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怪声,林子里栖着一群猫头鹰,时不时发出一声“咕咕哇、咕咕哇”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行人走到这里无不缩肩躬背,加快脚步逃离,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
“许老爷,早呀。”马老六与徒弟刘三推着一辆独轮车,“吱吱呦呦”地来到早已等候的马车旁。
“还早呢,货都备齐了吗?”许家陆低沉着嗓音说道。
“货都备齐了,大刀十片、扎枪二十把、土铳五杆……”
“多嘴,谁让你嚷嚷!”许家陆低声喝止了马老六。只听马老六的喉间“咕咚”一声响,像是咽下了一大口水似的没了腔。
许家陆来到独轮车前,从苫草下抽出一片大刀出来,凑近眼前一看,寒光凛凛,心下暗暗称赞:好刀口!抡起大刀朝近旁的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砍去,槐树应声断为两截,上半部树枝子“哗哧”一声滑落在地。
“上货吧!”许家陆朝马老六摆摆手。刘三便抖抖索索地解开车上的草绳,把草苫子底下的铁家伙全部搬上了许家陆的马车。
“给!三百两,一文不少,如家伙不好用,回头再去找你算帐!”
“那是、那是”直到马车走远了,马老六还立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师傅,人都走没影了,咱们回去吧,城门要关了。”
“好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