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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消息日边来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8-01-18 | 字数:6125

CHAP 183 消息日边来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就睁开了眼:一个可怕至极的梦将我惊醒。

梦里,我跌落进一片沸腾着鲜血的湖泊。是的,湖泊里没有一滴水,填充在其间的全是血,鲜红鲜红的血。我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都浸泡在这腥臭的温热的黏稠的血水中。淹没在我咽喉周围的血水还在不断地往上升,飘浮在血水表面的粉红色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它们不断膨胀,又不断炸裂开。这个怪异的湖泊令我感到恐慌,我很想立刻跳起来爬上岸远远地躲开,但是我的手脚仿佛生了根似的,根本不能动弹。

除了眼前的这片仿若沸腾的岩浆般的猩红,四下被一望无际的黑彻底吞没。天与地的界限在这里消失。紧挨着湖泊岸边的是一些比墨条还黑的形态诡异的小石头,沿着这些小石头再往四周环顾,就会看到一圈群山,这些群山将这个湖泊包围在中间,群山的形态比岸边的小石头要狰狞丑陋得多,简直就像一群张牙舞爪刚刚来自阴曹地府的吃人的魔鬼。空气异常的闷热,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感受不到一丝的风,大把大把的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滴,一缕缕的头发仿佛浸了水的长布条似的粘在了我的脸上。

刚开始,万籁俱寂中,我只能听到血水中气泡的炸裂声和自己的心跳。我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发出点声音来安慰安慰自己也好。然而,我却发现我的嘴巴仿佛被黏住了,根本张不开。我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啊,是他!虽然他才叫了我一声,但我立刻断定这就是他!于是我哆嗦得更厉害了。“你还活着,和我一样,好好地活着,是吗?快,出来,出来让我好好地瞧瞧你,瞧瞧你!”尽管我在心底这样朝他大叫,并且竭力地想蠕动嘴唇,但是,我仍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温柔地又唤了我一会儿,声音就突然消失了。另外一个仿佛不止一个人的笑声趁虚而入,仿若连绵不绝的潮水般从周围的群山背后向我涌来。很快,我分辨出,这笑声来自两个人:刘寅吉和曹岳。他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正笑得歇斯底里,十分放肆,好像遇到了某件让他们极度兴奋的事以至于他们两人都忘乎所以了似的。他们笑个不停,其中刘寅吉笑得仿若一只生锈的锯子在锯硬木头,声音刺耳尖锐又断断续续;而曹岳的笑声则低沉又持续,近乎是奸计得逞后得意至极的狞笑。

就在他们这种混合的笑声中,血水淹没了我的嘴唇,很快又漫过了我的鼻子……我一个激灵,扭动了一下身体,醒了。披散开的长发已然被冷汗湿透,依然像被水浸透的长布条似的粘在我的脸上。

接着,各种碎片似的思绪纷至沓来,它们仿若锅中被煮沸的汤圆似的,一边咕嘟咕嘟作响,一边在我脑海中不停翻滚。一会儿,我想象出这样一副画面:滇西离城日落山山顶上升起了一轮血红的太阳,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下,无风被陆展风猛地击中胸口,踉跄后退数步,倒在地上狂吐鲜血,接着他用胳膊肘撑在地上,费力地支起上半身,用他所剩的最后一点力气,痛苦无限地唤了我一声“小离”……

一会儿,另一个场景接着出现。曹岳身穿龙袍,头戴皇冠,威风八面地坐在龙椅上,让人用鞭子狂抽跪在他脚下的刘寅吉。而不可思议的是,刘寅吉越是挨打越是发出响亮的古怪的大笑,最后曹岳居然也跟着他一起古怪地大笑起来;

又一会儿,我幻想出另一种情景:我被人绑在一个木桩上,脖子、手背、大腿被割了无数道血口,而一群戴着牛魔王面具(至于为什么是牛魔王面具而不是别的面具,我也不清楚)的人则举着火把,神情狰狞又凶恶地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将火把顶梢的火舌凑到我大腿一处的伤口上。于是,火舌瞬间膨胀,一大团凶猛的火焰滋滋滋地烧起我的大腿。不过,我却感受不到疼。这时,人群开始愤怒了,他们齐声大叫起来:“与自己的亲哥哥……哎呀,居然是与自己的亲哥哥乱伦……可耻!可耻呀!烧!烧!烧死她!”……

上述三种幻象轮番地折磨着我,好不容易一个幻象消失,但另一个想象中的场景又立刻紧随其后,冒了出来,接着又是下一个画面,如此仿佛走马灯表壁上不断旋转的画面似的,在我脑海中越转越快……与此同时,我躺在床上,裹着被子,身体不停地发抖,不停地出着冷汗,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房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响。随即,林大禹轻斥的声音传来。“没规矩,姑娘还在休息,别乱看。”被其喝斥的人怯怯地应了一声,关上门,然后脚步声很快远去。但是紧接着,外边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李小甲来了。

过了一会儿,这位军师走到了我的房门外。接着,他似乎征得林大禹的同意,推开了我房门的一道门缝(我自然躺着装睡没睁眼,而之所以说是推开一道门缝是由于我的眼皮蓦地感觉到了一束来自清晨阳光的温暖。),李小甲很快把门关上。

“啊,林将军,没想到大元帅竟会将这个重任交给你……由此足见……将军眼下在大元帅心目中的地位……嘿嘿,真是无人能及呀。”

李小甲俨乎其然地在门外说道,声音不大但却颇有威严,似乎是在摆他军师的架子。

“嘿嘿…军师过奖了。据属下猜测,元帅之所以将保护夏姑娘的任务交给我,大概是因为柳将军眼下事务繁忙,徐将军又不在身边……这个……这个人手一时调派不过来,才将就着……委派了属下。”

“将就?嘿嘿,看不出来,林将军的口才这样了得。好了,闲话少说,趁着里边那人没醒,也趁着大元帅还在洗漱,我特地过来找你说件事……”

“请军师吩咐。”

“嗯,滇西那边的消息……你都听说了?”乍闻“滇西”一词,我的心骤然间停止了跳动,但是随即,心又猛地开始狂跳。

“没错,关于此事,我正准备待会儿向大元帅禀报呢。”林大禹不乏恭敬地说道。

“不必了。这种小事就不必惊动元帅了……”

“可是军师,属下却认为……此事颇为蹊跷,而且……”

“我已经说了,这是一件小事!”李小甲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而且就算消息属实,陆展风和无风真的没有抵达滇西离城那间陆展风在信中提到的客栈的话……那么……也完全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嘛!要知道……要知道……离城虽说只是一座偏僻小城,但至少不会只有一家客栈,或许此刻他俩早已搬到了别处投宿也不一定呀……而且发现此事的是元帅刚刚派到离城原本打算让他们助陆展风‘一臂之力’的四个武林人士,这四个人都不是我们自己人,也就是说,我们对这四人并不能知根知底……因此,他们呈报上来的消息是否属实,又是否可信,这还很难说……当然啦,凡事小心一点还是必要的。所以,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那四个人在离城全力搜索陆展风与无风的下落。相信,应该很快就会有明确的回信的,是的,很快……很快……”

不知为什么,李小甲末尾的声音仿佛在发抖。

“但是军师,就在今天早上,我同时还听说了这样一则消息,说,昨晚‘私货走廊’的贾老六因为与驻扎在‘忘忧别院’的玉树闹了点小纠纷,就带人从庐县去温岭找玉树说理。在贾老六返回庐县的途中,经过了温岭近郊的某处荒山,于是偶然……发现了两具尸体……而这两具尸体竟然是原先元帅派在陆展风身边的两大高手。”

“什么?这事……你……也听说了?”李小甲仿佛吓了一跳,说话少见地结巴了起来,“这两大高手……的确是元帅安插在陆展风身边的眼线……原本元帅就特别叮嘱过这两人……让他们对陆展风……寸步不离……寸步不离的。”

“唉……可不是?现在这么个突然状况真是令人措手不及。而且据说,这两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还留有余温。此外,更匪夷所思的是,贾老六让人尸检时发现,两具尸体的死因完全相同——每具尸体的胸口都被嵌入了一枚直插心脏的……”林大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声音戛然而止。

“啊……没错……没错……银针!该死的银针……江湖上能够这样用一根银针就叫人毙命的人还真是不多……”李小甲似乎咬着牙忿忿地说道。他话音刚落,我就全身一震,然后激动欢喜得浑身发抖,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等我回过神,只听到外边林大禹用小心翼翼又带有卖弄语气的声音说道:“……所以,属下认为上述两则消息已经很能说明某个……事实了。

“是呀,某个事实……而且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嘿嘿,可真有他的!不过……此人向来才智谋略就在我之上……唉,我早该想到的……当初元帅的那条‘调虎离山’之计,我既然能识破,他……他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呢?而且……无论是……我们这边的哪一个人,都过份地片面地只着眼于敌我之间武功的差距了,我们无一例外地认为,陆展风的武功胜他一筹,必定能把他给死死地克制住……但是……但是……唉,真是我疏忽啦!”

李小甲懊恼地嗟叹了几声,随即沉默了好一会儿。正是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一股我生平从未体验过的狂喜仿若一个滔天巨浪般将我整个人吞没……我恨不得能立刻从床上跳起,一个大步跨到屋外,一把拉住李小甲的手,跟他说几句譬如“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之类的的话来好好“安慰”一下这位“可爱的”军师大人。是呀,可爱,原来李小甲也有可爱的时候!他怎么能不可爱呢?要知道,他可是亲口说出“银针”的人呀!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应该顺便对同样“可爱的”林将军也说几句诸如“恭祝阁下将来升官发财,步步高升,大富大贵”之类的吉祥语……

是的,或许此刻我的理智再稍稍让位给在我体内四处流窜的充沛的感情的话,哪怕只是稍微让出一点点的位置的话,那么说不定我就真的会这样做。要知道,要知道,我真的是太高兴了!而且仿佛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哈,银针!多么可爱的银针!专属于他一个人的银针!因此,方才林大禹和李小甲没有说出口的“某个事实”就已经昭然若揭了!还能是什么呢,还能是什么样的事实呢——他还活着,而且正在发挥着他的聪明才智和曹岳周旋!啊,此时此刻,普天之下,真是不会有比这个事实更令我喜不自禁,热血沸腾的了!哪怕下一刻等待我的是粉身碎骨,挫骨扬灰,我也绝不会感到一丝伤心与难过!因为,这一刻,这一刻我已经登上了极乐的巅峰。

“不过,林将军,你也该知道,一两个小跳蚤是不足以翻江倒海,更搞不出什么名堂的……”接下来,李小甲阴森森又不以为然的声音又立刻将我从自己一方小天地中拉出,我竖起耳朵,专注地倾听了起来,他接着这样说道,“譬如这个空有一身武功的陆展风,就是个没脑子的,而且正是因为他的没脑子所以这次才会……被人利用。不过,以这位陆大侠的心性,他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不至于甩了自己的主子独自远走高飞。至于……另外一个人,你也不必操心。他既然胆大包天,敢瞒天过海,那么我们自然会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嘿嘿……嘿嘿……”

李小甲末尾的两声冷笑令我顿觉毛骨悚然,脊梁骨一阵发寒。顷刻间,我从狂喜的巅峰坠落,落至忧心忡忡的谷底。

“好啦,已经说得够多的啦。林将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滇西的事以及贾老六的那边的消息,你就不用禀报给大元帅啦。要知道,今天早上刚出的一件破事儿,就够元帅心烦的了……而且他中午还要与小柳一起出席一个非常重要的宴会,所以,上述的两个纰漏委实不宜在此刻宣扬,至少不该上报至大元帅,毕竟……我不想因为这些……旁枝末节而影响了元帅的……情绪,从而……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

李小甲说到后来,话越说越慢,仿佛每说一个词都需要慎重考虑,小心斟酌似的。

“今天早上又出了一件什么‘破事儿’?要不要紧……啊,军师既然不想说,那属下也就不多问了。不过,军师所说的中午的宴会应该指的是赵百万家小儿的百日宴吧。”林大禹讨好地说道。

李小甲没吭声。

“嘿嘿,真是羡慕柳将军呢,今儿中午可是能大饱口福了。听说这个赵百万光是为宴会购置的鱼翅就花费了几万两银子呢,啧啧啧,真不愧是咱们杭州城内的第一富豪!还有哇,上个月,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贺客跑来咱们杭州城,为的就是参加今天这中午这场宴会。据说,咱们城里的客栈连牛棚、柴房都拿出来租给客人啦,而这些客人几乎个个颇有来头,不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就是新兴崛起的显赫商人,可以说,放眼全国,至少一半的大商人们都以结识赵百万为荣。不过……军师好像在意的并非这个赵百万以及他的这些客人吧……”

“林将军真是伶俐,难怪深得元帅的喜爱。好吧,既然你已经把话点到这儿了,我也就跟你明说。别说区区一个做粮草生意的赵百万,就是百个千个这样浑身铜臭的商贾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看重的,诚如你猜测的那样,是今天中午这次宴会对于大元帅以及对于大元帅和小柳的重要意义……因为,这可是大元帅回到杭州来参加的第一个亲民的活动,更是大元帅第一次与小柳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此次赴宴的意义可谓举足轻重……你也知道,元帅近来对小柳有一些微辞,而外边也多多少少传出他俩‘君臣不和’的些许流言,还说这次大元帅回到杭州,特意绕道,忽略小柳为他专门搞的盛大的欢迎仪式之事就是所谓‘君臣不和’的最好证明……嘿嘿,这他妈的简直是放屁!……(李小甲骂完,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因此,我认为,眼下不会有比这次赴宴的活动更好的契机了,我们必须抓住这个契机破除一切不利于大元帅,不利于‘君与臣’的各种流言,对外安抚舆论,对内稳稳当当。要知道,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任何事比我们内部之间的团结与稳定更重要啦。”

说完,这位李军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为了某事而感到异常忧虑似的。

“军师之所以想在此时竭力捂住滇西与温岭的消息,恐怕还在于当初……好像是……柳将军将陆展风推荐给大元帅,并称之为‘可堪大用’的吧。”

“哦?‘可堪大用’?嘿嘿嘿,大元帅居然把这种话都告诉你了……看来,林将军,你真是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呀!哈哈,哈哈哈……”

林大禹似乎也跟着轻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用谦卑又恭顺的声音说道:“不过,真正叫我羡慕的倒是军师与柳将军之间这种难得的情意,而且的的确确是只有亲眼目睹到这种情意的人,才能对此深表信服,由衷赞叹,与此同时,更是会对坊间流传的那些猜忌军师与柳将军的流言蜚语而感到绝然的愤慨与恼恨……”

“哦,也有关于我和小柳的传言?”李小甲好奇地问。

“嘿嘿,还是不提了,免得……这个……这个也影响军师您的情绪。”

“不不不,你一定要说。我就觉得这几天府邸里的这些士兵怎么一个个一看到我,就立刻噤若寒蝉,形迹可疑呢,原来,这种乱七八糟的流言还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呀。来,不要推辞,快说,都是怎么猜忌我和小柳的?说!你一定要一五一十地说,不许有任何的隐瞒。而且,即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我也绝不会迁怒于你。”

“这个……好吧,既然军师如此坚持的话,那我就说了。关于军师与柳将军的这些流言,其实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未来军师的人选。这次私货走廊救出大元帅、斗垮刘寅吉的事被参加这次行动的士兵吹得神乎其神,其中,更是过分夸大了柳将军……个人的一些能力,譬如说,许多士兵,甚至是我们元帅府的士兵,我就听到他们私下里这样议论柳将军,说柳将军能文能武,文,智力谋略,赛过孔明;武,一根铁棍,使得是出神入化,虎虎生威。还说,只有这样文物双全的人,才能把大将军从土匪窝(私货走廊)里给救出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而且……他们还说,别说柳将军这么厉害了,就算柳将军什么长处也没有,也总要好过一个……一个瘸子……”

林大禹用发抖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把话说完;虽然我没能亲见,但估计此刻这位林将军已经饱尝了李小甲那两道凶狠阴沉目光的逼视。

外边长久地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只听到北风的呜咽与一些枯叶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的动静。片刻后,我开始默数,等我数到五十三的时候,李小甲才仿佛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拐杖砸地的“咚咚咚”的声音随即响起。他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