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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香悦楼询花玉儿
酉时。高相府。
高拱正在一间雅静的小室自斟自饮。这时家仆来报:“老爷,史公子在后门求见。”
“哦,”高拱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叫他进来。”仆人走后,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进来,高拱瞥了他两眼,道:“史孝生,看你这一脸邀功的喜色,难不成这么快就有进展啦?”
史孝生慌忙拜答道:“为尚书大人效力,敢不尽力?”
“哈哈哈,”高拱笑时下巴颏儿上的胡须也跟脸上的肥肉一块耸动着,笑罢后又道,“你说说,都是怎么混进去的。据我所知这张梦鲤可从来不轻信他人的啊。”
“回相公,”史孝生道,“这也算是天助我等。小的本打算买通衙役,让他们把我举荐给张梦鲤的。可我还没走到祥符就在杞县碰到了张梦鲤。相公您说巧不巧,前天走到杞县时天色已晚,我就在一家客栈投宿,正巧夜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而死的人正是陈留县前任知县,杞县知县来了一看是官吏被杀,不敢过问,于是就通知了知府张梦鲤。正因如此,小的通过一番打听走访,查出了一点小线索,就凭这个小的就成功取得了张梦鲤的信任。”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拱抚须而笑道,“看来高定寒身边果真是能人不少啊。——对了,你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呢?”
“高相公放心,”史孝生信心十足道,“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就不信这张梦鲤能一点错都不犯。只要让小的抓住点儿把柄,那他就得任由相公摆布了。”
“不错不错,”高拱满意道,“小伙子有前途,高定寒没找错人。”
“能为高相公效劳是小人毕生至大的荣幸。”史孝生趁着高拱高兴一个劲儿地拍着马屁。
高拱对此阿谀也极为受用,朝他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事情再抓点紧,我倒要让姓张的看看,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谢大人赏赐,小的定当竭力报效。”史孝生说完便喜滋滋地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张梦鲤和毕安去了香悦楼。由于是风月场所的缘故,避免有损官仪,两人登门前特意找地方停了马,脱下公服,换了一身便服前往。
到了门口,鸨母儿裘四妈见二人着装朴素,周身上下毫无金玉之饰,以为只是来过眼瘾凑热闹的闲人。当下心里就有几分不快,便上前不冷不热道:“二位客官是打算听曲呢还是买欢呢?听曲的话我们这边是普通歌伎一曲八十文,花魁一两。若是买欢的话也有三六九等,价钱不一,不知两位意向如何?”
毕安上前迈出一步,正准备说明来意。张梦鲤一把将他拉过,悄声道了句“时机未到”,于是又对鸨母儿道:“今日我兄弟二人心情郁闷,就请你们家花魁给抚一曲《春江花月夜》吧。”
鸨母儿听张梦鲤一来就点花魁,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顿时咧嘴笑道:“诶哟!两位公子好品位,我们家新晋花魁玉儿姑娘对这首曲子是再拿手不过了。两位楼上请。”说着一边把张梦鲤两人往屋里让一边又扯开嗓子跟后面的龟公喊道,“贵客两位,开楼上最大的‘碧水云天’雅间!”
张梦鲤和毕安被带到雅间,龟公上了一壶好茶,便让两人耐心等候,说花小娘马上就来。
张梦鲤趁此空当,打量了一番这间包房:铺绒餐桌,雕花木椅;紫砂饮具,重彩户牖。两边屏风舒作景,台上珠帘摇相隔。未见醇醴消怅意,且教灯花醉人心。
等了多时,依旧不见花魁进门,毕安便道:“大人,要不我去催催?”
“也好,”张梦鲤同意道,“快去快回。”
毕安正要起身,突然传出筝弦之音。再看房门,依旧未开,仔细侧耳,却是房中舞台内传来。二人正觉诧异,突见那扇挡住台子的珠帘从中分开,缓缓移向两侧。珠帘卷尽,又见一道九曲屏风,屏风上漆印着几幅美人戏水图。两人还未及欣赏仔细,屏风便如被触动了某种机关一般,缓缓向右侧收拢。这时台上事物一目了然。只见台上一案一凳,案上放着秦筝,凳上坐着美人。只见美人发如乌玉,面若绯桃。头插金钏银钿,项系璎珞砗磲。身着飘飘长裙,丽艳生色;臂挽嫋嫋轻纱,灵逸动人。
就在两人还在瞠目结舌时,女子已起身,向两人欠了欠身,柔声道:“花玉儿见过二位公子。”
等到花玉儿又问了一句“二位公子怎么了”时两人才回过神来,就连一向不好女色的张梦鲤也差点心猿意马。回过神来后,他赶紧对花玉儿说了声“请坐”,以此化解尴尬。
花玉儿再次坐下,依然柔声道:“听妈妈说两位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此曲又名《浔阳曲》,曲音抑扬顿挫,韵律多变。曲调时而高亢时而平缓。干净质朴的旋律中又带有柔柔似水的细腻,教人百听不厌,乃是流传广远的名曲之一。欲弹此曲者,若非弄弦圣手,怕是很难驾驭。玉儿琴理未精,今日斗胆献艺,恐有错讹,若真有脱弦失韵之处,还请二位公子多多包涵宥责。”
张梦鲤本并非为听曲而来,便欲阻止。可还没来得及出口,花玉儿指落瑶弦,动则生音。一弦一韵,扣入人心,恰如天籁。这一音初起,便由她纤指翻飞,词曲相和。百灵喉配天籁曲,任谁也不忍拒绝的。
于是,等曲终音止、绕梁而绝后,张梦鲤才拍手叫好道:“玉姑娘果真好才艺,恍如玉堂春在目。真才女也!”
花玉儿起身,一边向二人走去一边谦逊道:“公子谬赞,不过是糊口拙技,不敢称好。”
毕安见对方临坐,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请其入座,花玉儿欠身谢过后方才入座。
张梦鲤倒了杯茶递上,并开始提及来意:“玉儿姑娘才艺双绝,只可惜我等不能用心聆听。不瞒姑娘,我乃开封知府,到此地来是为调查寇彩莲被毒害一事。还望玉姑娘多多配合。”
花玉儿先是一怔,随即立马起身行礼道:“原来是知府大人,玉儿失礼了。”
张梦鲤示意其入座,说道:“玉姑娘不必多礼,坐着说话就行。”
花玉儿诚惶诚恐坐下,然后指着旁边的毕安询问道:“这位是……”
张梦鲤介绍道:“这是毕捕头,本官的得力助手。”
毕安见花玉儿看向自己,便乘机提醒道:“我们知府大人向来以理服人,玉姑娘若好好配合,大人定是不会为难你和你的姐妹的。”
花玉儿连连点头答应道:“多谢大人。大人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我和各位姐妹一定全力配合。”
张梦鲤于是道:“既然同处门户,想必你和寇彩莲也是极为熟识的。那你就先把寇彩莲死亡前后的情形再仔仔细细地说一遍吧。包括她入行以前在哪儿生活,有甚亲友,一并说来。”
花玉儿“欸”了一声后回道:“彩莲姐年方二九,原是本地乡下人,比我年长一岁。幼时丧母,十三岁时父亲重病,不能下地。家里仅有的一点余资消耗殆尽,最后她父亲因缺钱断了药,眼见好转的病又复发了。彩莲姐向来懂事,人也长得如出水芙蓉一般,干净俏丽。从小便自学得琴棋之艺,且甚为精通。于是为了筹集药钱,彩莲姐便主动向父亲提出入行为妓。父亲听后大怒,宁死不肯沦落亲女。彩莲见父亲身体每况日下,只好威胁道:‘爹若不允我去,那等爹病逝后女儿也立马寻个短见下来陪您,免得您黄泉孤独,无人作伴。’老父亲听了这话,那还得了!又深思熟虑了两天,见家里连饔飧都不继了还顾得着什么药费。最后她父亲只好退让一步,允了彩莲姐的请求。但是立了一个死规定——入行可以,但只许挣卖唱之费,不许贪污身之财。从此以后彩莲姐便到开封做了一名歌伎,卖艺不卖身。虽然挣的钱少很多,但日子总算慢慢熬过来了。
“至于彩莲姐的死,姐妹们是众说纷纭的,不瞒大人说,在朵儿妹妹失踪前连我都受到怀疑呢。事情是这样的,两个多月以前,彩莲姐应本地的几个员外相邀,一起登船游湖,弹曲为其助兴。不料当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彩莲姐身子单薄,又未备御寒衣裳,当晚游毕回来后便感了风寒,浑身时冷时热。妈妈吓坏了,急忙连夜派人请了本地最好的赵郎中来看。这赵郎中是本地的名医,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逢年过节,他的医馆从未歇过一个整天儿,在本地颇有声望,因此妈妈才如此信任他。当晚,赵郎中听传话人说了彩莲姐症状,也丝毫不敢耽搁,挎着药箱便来香悦楼了。经过好一番诊治后,赵郎中才抹抹汗松了口气。说彩莲姐是身子受凉过久,使寒毒侵体,深入肺腑,这才导致他浑身体温不匀,头晕恶心的。之后便配了药,写了忌口医嘱,便领诊金告辞了。之后妈妈按照赵郎中嘱咐把彩莲姐照顾得无微不至,渴了端水,饿了送饭,药吃完了还亲自去医馆买药。渐渐地彩莲姐开始好转过来。
“彩莲姐是花魁人物,这一病自然急坏了渴慕芳容的公子哥们。其中大都是名门世家的富贵少爷,当然,也有无钱无势还想一亲芳泽的穷书生,而这两者中最为积极的就要数有钱又有才的富家子弟周卫南和落魄书生柳羡卿了。而最为奇巧的就是在彩莲姐中毒身亡的前一天,两人都托人送了糕点来。彩莲姐当晚偏偏不走运,正好吃了柳羡卿送的有毒的糕点。而最让我们众姐妹纳闷的是,彩莲姐平日里也并未轻看过这书生,竟想不到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小生却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怕是知道自己得不到彩莲姐,所以因爱生恨,做出这极端的事情来。唉!真是可怜了彩莲姐,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惜煞人也!”
听完花玉儿的讲述,张梦鲤看向毕安问道:“毕捕头有何感想?有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毕安用拳轻打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道:“纳闷之处倒是有一点,为什么一个平日里娇矜蛮横的鸨母儿会突然对一个手下的小娘如此体贴。虽说花魁乃她的摇钱树,但这寇彩莲本是卖唱不卖身的,不一定能赚多少钱。按理说鸨母儿因这点就该对她不满的,如何能照顾的如此体贴入微?难不成别有说道?”
“捕头大哥算是说对了,”花玉儿解释道,“这彩莲姐当初来的时候本非为大富大贵,而是只想渡过父亲重病的难关而已。所以当时签的也不是卖身契,而是一份五年的契约,并且明文规定——若非本意,不许强行让其卖身。当时妈妈看彩莲姐风姿绰约,有窈窕淑女之态,便同意了这些条款。不过妈妈也非等闲,另提出一条规定——若彩莲姐在香悦楼期间,有达官贵人看上,且愿出资助其早日从良,便须付银五百两以作赎身之费。彩莲姐觉得也不过分,就答应了,但有个前提,就是——若愿为其赎身之人的目的是想娶自己为妻为妾,那么必须自己也喜欢并且同意,否则便不允赎身。彩莲姐之所以要加这么一句前提是有原因的,如今富贵公子来青楼买欢,大都只图衾枕之欢,哪有思念之情?若真个有愿意花重金赎身的,说不定也只是想纳为妻妾,据为己有而已。彩莲姐怕遇到自己不中意的,所以加这么一个前提条件,免得日后跟了不爱的人郁郁寡欢。——等彩莲姐入行后,妈妈也软磨硬泡给她做过好多次思想工作,想让她卖身接客。无奈彩莲姐态度决绝,丝毫不肯。眼见五年之期将尽,妈妈见彩莲姐对周员外家的大公子周卫南很有话说,便想趁这最后关头把两人撮合到一起去,好让周公子提前花钱赎人。免得约期一到,白白丢了一棵摇钱树。所以这才使得妈妈对彩莲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
“哦——原来是这样。”毕安大悟道,“难怪鸨母儿舍得这么殷勤。”
此时张梦鲤倒是疑虑不浅,他问花玉儿道:“就你所知,周卫南和柳羡卿两人,谁更得寇彩莲的芳心?”
“这个还真说不好,”花玉儿回道,“起初我以为彩莲姐是对柳羡卿要好一点,毕竟彩莲姐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只要是她相中的,自然不分身份高低。但自从知道彩莲姐是吃了柳羡卿送的毒糕点后身亡的,我便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了。如果说两人真是情投意合,我想柳羡卿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
张梦鲤又道:“你口口声声说寇彩莲是吃了柳羡卿送的糕点,有无实证?”
“众人都知道的,”花玉儿又回道,“不信你可以去问裘妈妈,当时她也见了。彩莲姐桌上正摆着柳羡卿送的糕点,而且其中有一块刚咬了一半。”
“这事是鸨母儿先发现的?”
“那倒不是,是朵儿妹妹先发现的。”
“你说的朵儿妹妹可是朵小猜?”
“是的,”花玉儿有些诧异,“大人也认识朵儿妹妹?”
张梦鲤见对方误会,摆手解释道:“并无交集,本官是听姚夫人说的。”
“对了大人,”毕安在旁说道,“卑职也想到一点。”
张梦鲤道:“何事?尽管说来。”
毕安遂道:“以前姚知府怕被狱鼎门对自己下手,自接手此案后就一直倾向于对狱鼎门幕后人‘冷面老鬼’的调查,完全忽略了本案中的重大疑点。今日大人重查此案,卑职细细捋来,也发现了诸多蹊跷之处:当寇彩莲死时为什么没有及时报案,非要等到第二个人失踪后才急急来报?而且巧合的是,就在她准备去县衙报案时遇到了传说中的‘冷面老鬼’,正是他让鸨母儿把案直接报到开封府衙的。其实说是巧合也算不得巧合,狱鼎门向来是先犯案,然后再指定某位官员破案,待到超过时限仍未破案时,其负责官员则难逃一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明柳羡卿很有可能就是刻意伪装成书生身份的狱鼎门人。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寇彩莲被毒死时他不出面让鸨母儿去报案呢?”
“唉!”张梦鲤叹了口气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啊!如果狱鼎门这次卷土重来是针对姚知府,既然姚知府已经自杀,那冯朔渠之死又如何解释?”
毕安推测道:“冯朔渠之死兴许是因为霍大人和他就纳妾之事没谈拢,一怒之下杀了他。熊纪龄不也说过了吗?当晚在案发现场附近曾见过霍大人鬼鬼祟祟地离去。”
“此事亦不绝对,”张梦鲤道,“如果是霍秋元,那已经被解开的‘呕吐之谜’则不再成立。按照尊卑有序的礼制霍秋元应该坐在左侧的尊者位上。那么他座位下的那摊呕吐物就该是他醉后所吐,这么一来就应如房仵作所说,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不可能完成一刀致命的精准谋杀。这样一来,案情又将陷入之前的死胡同。”
“是啊,”毕安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道,“现在又该去哪儿寻找突破口呢?”
张梦鲤道:“看来还得从寇彩莲一案上下手啊。”
“大人,”这时花玉儿接过话茬道,“我想毒死彩莲姐的人和后来转移尸体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转移尸体,”张梦鲤一脸茫然,“你还没提过呢。”随即又转向毕安,“你和姚知府知道这事吗?”
毕安道:“这件事卑职并不怎么清楚。自从狱鼎门出现后大人一向讳莫如深,我等做手下的不过是领什么命令办什么事而已,不敢冒昧多问。姚大人除了让我调查‘冷面老鬼’的身份外其他的事一概不准我主动过问。至于姚知府是否知道此事卑职就不敢胡乱猜测了,也许他也未曾听说,又或者他知道只是不愿告诉卑职而已。究竟如何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张梦鲤又对花玉儿连珠炮般追问道:“尸体转移到底又是怎么回事?究竟转移到了哪儿?确定是凶手转移的吗?如果是那凶手转移尸体的目的何在?你且说个明白,不要模棱两可,让人费解。”
“这……这……”被张梦鲤这么一问,花玉儿倒不知怎么回答了,吞吐了半天后才道,“这事大人还是去问裘妈妈或者柯知县吧。他们知道得多些,玉儿所知也不过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罢了。”
“你是说长葛知县柯少求?”
“没错,这事是他亲眼所见。”
“这事不一直是姚知府在查吗?为何他也插手进来。”
“这个玉儿就不得而知了。”
张梦鲤见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起身告辞。刚一踏出香悦楼门槛,毕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这回我们去哪儿?”
张梦鲤朝着长葛县衙的方向一指道:“走,换上官服,咱们先去会会柯知县再说。”